张辉诚/文 (台湾作家) 历史一分一秒过去,站在薝蔔院小楼内,面对前贤书画、信札与故事,仿佛前贤就在旁边书写、制画、行走、对话。 “要不,下回我带您到薝蔔院,看弘一和丰子恺书画真迹,有上百幅!” 去年(2013)7月,新加坡南华中学萧裕泉老师见我喜欢旧文物,想领我去赏看珍宝,便这样对我说。可惜演讲后,来去匆匆,终究缘悭一面。当时我心里琢磨,这薝蔔院许是殷商富豪一掷千金搜购风雅,私家珍藏书画宅院之名,不意萧老师有此人脉,而我有此等福分,可以同饱眼福。 今年二月又来新加坡演讲,萧老师本想带我去,因事忙,不克陪同,烦请同校陈慧敏主任陪同,驱车前往。 薝蔔院,在狮城老旧区,芽笼,高楼环绕之间有一座精致蓝瓦小别墅,四围白墙,居前一堂,堂后增建小楼三层。到访时,大厅正巧举办佛事,陈主任特地向主事者商议,得以穿过重重站立、喃喃祷佛的信众,直至前厅旁通道,直上二楼。 一入内,整个人都震慑住了。小小一室,四墙落地玻璃之后,全是丰子恺画作、书作与信札,上款都是同一人,广洽法师。我一件件细细赏看书画,一字字阅读信札,一看就是两小时。薝蔔院义工见我看得入迷,直说:“没有像你看这么久的,还是先吃过素斋再继续看吧!” 弘一法师书画与信札 我便跟着到屋后庭院吃了充满南洋咖喱风味的素膳。又继续上三楼看,三楼更惊人,全都是弘一法师的书画与信札。两层共看了四小时之后,一楼佛事已毕,再下到一楼大厅两侧墙上看诸家书画,有徐悲鸿、齐白石、吴昌硕、于右任、陈衡恪、唐云、赵朴初、马一浮、郁达夫、刘太希、叶圣陶等名家手笔,上款也都是“广洽法师”。 广洽法师是谁?何以能拥有如此多珍贵文物?这就得从弘一法师开始说起了。 弘一法师生平,属学生丰子恺说得最简单扼要了。丰子恺曾将老师出家前所交付平生手书诗词,都为一集,名曰《前尘影事》,前有一序:“先师李叔同(按,弘一出家前之名)先生为中国西洋画、西洋音乐及话剧之首先创导者,清末留学日本,入东京美术学校及音乐专门学校,又在东京创办春柳剧社,自饰茶花女。归国后,编《太平洋画报》,复于南京高等师范及浙江两级师范教授洋画、洋乐。春柳社亦移入中国,自为后来话剧进步发展之起点。先生于中国艺术界之贡献至多至大。三十九岁披剃为僧,六十三岁圆寂于福建之泉州。人皆知弘一法师为现代律宗唯一之高僧,而不知此苦行头陀乃中国新时代艺术之急先锋也。”丰子恺接着又对老师诗词歌赋作一总体评价:“清新隽逸”、“晚清文学之异彩”。──丰子恺在此书出版十五年之后,居然又重抄了一份大横幅,送给广洽法师存念,而原迹就在我眼前。 对广洽的信赖与肯定 丰子恺为何如此郑重其事?因为广洽是他的老师弘一法师的侍者、弟子,可算同门师弟。弘一出家后,精研律宗,以佛戒自律甚严,1928年到暹罗(泰国)宣讲佛经,途经厦门,住南普陀寺,时在寺中出家的广洽法师得以拜识。──广洽为人忠厚勤恳、周到敬慎、尊师谦纳。何以知之?薝蔔院内三楼,有弘一随手写成的便条,言及今年56岁(岁次乙亥,按,1935年),老病缠绵,偶到静峰,见峰峦苍古,颇适幽居,决定谢绝人事,终老于此。更说“广洽法侣与余数载聚首,相契最深。”可见师徒情谊之投契。弘一更帮陪同前来、即将返回原寺的广洽写出日课内容,每日午前、午后、余时要读哪部佛经若干卷等等。信末还交代广洽代为归还他向各寺院借出之大藏经──足见弘一对广洽的信赖与办事能力的肯定。 广洽刺血写经 为弘一祈福 三楼另有弘一抄写“佛说五大施经”条幅,字迹淡褪,与墨沉浓厚大异,我原以为是印刷复制品,待细看题跋,大吃一惊,竟是“血书”!──原来此后两年(岁次丁丑,1937)弘一病重,几至于危,广洽竟发誓舍身,为诵《法华经》,又刺血写经,为弘一祈福消疾,再割指沥血,复请弘一写成此经语之书作,圆满前愿。──广洽之纯厚,便可想而知。 弘一曾多次想介绍广洽与丰子恺相识,但因缘未足。 1937年,日军侵华,广洽随剃度师瑞等法师至新加坡弘法,初驻龙山寺。翌年,徐悲鸿到此开个人画展,所得悉数支持抗战,广洽全力襄助,鼓励信徒购买。第三年开始长期担任新加坡最大佛教组织“居士林”导师。1942年,日军攻陷新加坡,残杀无辜,广洽又发动信徒救济难民。1948年,广洽49岁,在芽笼购置房屋,创建“薝蔔院”(即藏品所在地)。此后又创办弥陀学校,筹办基金会,担任新加坡佛教总会会长,弘法护生,备受尊崇。 20多年交游与书信往返 1948年,抗战结束之后,台湾光复,丰子恺受邀至台北中山堂举行画展,返回厦门,终于和回到中国访问的广洽会面。临别时,丰子恺绘制一幅“弘一大师遗像”送给广洽携回薝蔔院供养。从此之后,展开20多年的交游与书信往返。 随着中国大陆政局更迭,政治运动频仍,国内物资匮乏,广洽一件又一件东西、一分又一分钱从新加坡寄出,长期资助丰子恺全家,从金钱到医药品,再到手表、字典、青玉瓷、奶粉、胡椒粉、花睡衣、青豆……甚至丰子恺喜欢抽烟,广洽便特地送上打火机,结果中国买不到打火机油,广洽又再次寄上机油。丰子恺敬绘《护生画集》,第四册又要出版,中国纷扰,无暇为之,也是劳烦广洽在新加坡出版。广洽返回中国访问时,丰子恺曾带他拜访居住杭州的国学家马一浮先生,广洽返星之后,便又开始送眼药、送物品,支助当时医药奇缺急需白内障药水的马老先生。──如果读者对《查令十字街84号》那家英国旧书店职员,二战时英国物资缺乏,长期接受美国一位写作兼买旧书的女士顾客寄赠金钱与物资资助而感动不已,这样故事其实无需远求,广洽对丰子恺及马一浮先生的关怀与帮助,感人处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些感人处,除了建立在广洽的人格上,也建立在弘一法师的因缘之下,更建立在新加坡人的慷慨之上,──广洽的钱难道不是新加坡人捐赠的吗?新加坡人,可能也没想过曾经这样长期救助过中国艺术史、国学史上杰出的两位大艺术家与大学者。 历史一分一秒过去,我站在薝蔔院小楼内,面对前贤书画、信札与故事,仿佛前贤就在我旁边书写、制画、行走、对话:弘一抄录灵峰老人偈语送给广洽:“临行赠汝无多字,一句弥陀做大舟”,广洽仔细珍藏了数十年;子恺又用一百零八笔画了一尊鲜彩“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广洽也珍藏了数十年。弘一写了一张条幅:“若得见于佛,舍离一切苦,能入诸如来大智之境界。”广洽心心相印;子恺也写一联“翠竹黄花皆佛法,清池皓月照禅心”,广洽亦心心相印。弘一再写一联:“我是菩萨,代受毁辱”,广洽虔诚侍立领受;子恺同游旧地触景伤情,画了一幅“今日我来师已去,摩挲杨柳立多时”,广洽也在一旁同声叹息;──他们的书法和画作,竟都是那样平和静定,焰气全无,朴茂无华,每个字都像结跏打坐入定的高僧,自在圆润饱满──看着看着,我仿佛就望见了他们的身影,听见“悲欣交集”的声音,感受到情谊与智慧。 四个小时过去了,我走下大厅阶梯,准备离去。陈主任提醒我,厅堂右侧还有一间小室,广洽灵堂。我赶紧又脱去鞋子,上堂拜览,只见墙上有丰子恺题横匾大字“薝蔔院”,以及弘一、夏丏尊照片,三幅广洽绘像,广洽鼻头戴一架厚黑圆框眼镜,脸容圆润饱满,和善洋洋,竟然就像是弘一写出来的每个字。灵堂上有灵位,曾跟随广洽多年的老先生正在点香敬拜,空气盈满馨香。 馨香,是的。薝蔔,就是花,花白,清香,盛开如莲,别名山栀花,佛经以之为高洁恬淡之花。唐代卢纶《送静居法师》诗即以之入诗,赠送高僧:“薝蔔名花飘不断,醍醐法味洒何浓。”──薝蔔花,弘一法师最爱之花,曾以“薝蔔院”为自己居所命名,广洽以此移作新加坡弘法处之名,屋后更植一株薝蔔花,敬师之情,不言可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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