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维介:文化小坡 ——本地中文书市枯荣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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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维介/文(本地作家/文教工作者)

二战后的华校生,凡是喜欢阅读的,不论文理,都爱到小坡探访这片知识的沃土。小坡,那曾经书店云集的文化聚落,一两公里方圆内,大街小弄,盘踞着无数大小书店,出售各种来自中国大陆、香港、台湾以及本土的图书,是爱书人与莘莘学子蜂蝶般络绎拜访的春天花圃。

市中心那条曾经流水黑乎乎向海出口的新加坡河,是岛国重要的地理界线。河的南岸是大坡,北岸为小坡——这是本土华人对这区域的俗称。

大马路到七马路的称谓,饱含老上海十里洋场的味道,一如当年本地消闲场所大世界、新世界、快乐世界的名称,都刻着对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老上海歌舞升平繁华迷醉的臣服印记。独立前成长的一代,脑里多半有一张清晰的地图,都知道二马路何所指,四马路何所处。太习惯了,反而不知道五马路的正名,叫做明古连街。小时候,父亲得闲带我“下坡”溜达溜达,会让我好好记得这些街名的排序,所以我童少长居“山顶”,很少到市区去,却对七马路之类的说法,成竹在胸。

小坡,令人缅怀,不光是名称的失宠,也因它车水马龙的光景不再,以及一代读书人美好文化情怀的走失。城市重建让这一切都烟消云散了,那曾激化生活火花的场地悄然变装,徒留一代人缓缓盘旋心中的共同记忆。小坡文化,说的是这里曾经的密集书店景观,掺杂着众多学校、戏院、美食以及工团所揉成的独特文化氛围。小坡,是五六十年代市区里,商业活动密集但却能轻易发现读书人踪迹的一方水土,中英文教育背景、左右意识形态不同的人群,在这里各自找到合意的精神天地。虽然隐约间,它存在着楚河汉界。

■一个时代的阅读风气

二战后的华校生,凡是喜欢阅读的,不论文理,都爱到小坡探访这片知识的沃土。小坡,那曾经书店云集的文化聚落,一两公里方圆内,大街小弄,盘踞着无数大小书店,出售各种来自中国大陆、香港、台湾以及本土的图书,是爱书人与莘莘学子蜂蝶般络绎拜访的春天花圃。书香散发的诱惑,文学的历史的数理的修养的政治的,左的右的古典的现代的,在弄巷的书局书店书摊书室书屋,在豪华简陋的书架上各花入各眼,勾引每只蜂蝶饥渴的求知欲望。读着逛着,每一只蜂蝶最后都带着清甜鲜美的花粉离开。到书店翻书,是时人高尚的课余消遣,与文字交往,掌握最新出版信息,投入了便现场读完半本,其余暂时搁下,下周回头再续。在经济欠佳的年代,书店,给爱书人提供了优渥的选择。

■小坡书店板块

根据诸家的统计,自上世纪初至今,本地前后出现过的书店有近400家。国大图书馆《新加坡书店参考资料》显示,1930年新加坡有7家华文书店;1932年19家;1940年21家,都集中于大坡。二战前的本地中文书店,大都兼营文化体育用品,有规模的约22家。1945年二战结束后,教科书市场兴起,以本地为根基的世界、上海、南洋与友联书局,和源于中国的商务、中华书局形成两股势力,竞争庞大的教科书市场。战后华校蓬勃发展,书业跟着水涨船高,书店数量大增。1950至1970年代,新加坡先后至少有230余家华文书店,与岛内的其他语文书店相比,这数目明显超前。这些中文书店,高度集中于市区,也就是俗称大坡和小坡的地段,形成一道亮丽的人文风景线。中文书业发展了整百年,四十年代之前旺大坡,之后旺小坡。半世纪以来,小坡书店可约略分为桥北路、水仙门与美芝路这三个板块。

■桥北路板块

桥北路书店区块是上世纪50年代至今小坡的书店核心,它涵盖大马路(桥北路)与二马路(维多利亚街)、密驼路与勿拉士峇沙路之间长约三四百米的方框地段。市区重建计划落实之前,这里横竖穿插着若干弄巷,不规则地布置成让爱书人寻幽探秘的空间。最为书迷熟悉钟爱的书肆都分布于此,再搭配上这个商圈里打着文具社旗号,重点是贩卖课本与文体用品的铺子,环绕着大书店而生,犹如绿叶托红花,对人文氛围的衬托,有着它的正面意义。这些大小共存的书局,铺成了一方特有的文化湿地,大店面街,小店朝巷,活得各自精彩,展现各自的容颜。小坡的大书店,一般都有两层,书种繁多,自然是一般书客定点朝圣的大庙;小书店空间窄小,成了个人偏好的个性小铺,有一点近距离接触的亲切。对今代读者而言,一些名字大家熟悉,一些则感觉陌生。

70年代,新加坡的政治风雨明显消退,统一语文源流的政策上了议程,华校人口陷入衰退期,教科书的统一编写与出版启动了,使华文书业同时受到多面向的大冲击。1974年,市区重建计划如火如荼展开,小坡的影响至为明显。旧店屋大面积拆除改变了市区的容颜,桥北路书店板块至此几乎面目全非。新盖的百胜楼(Bras Basah Complex)像独立后的熟食中心取代街头小贩一般,把书店全集中在一栋大楼里。1980年,百胜楼正式启业,四五层楼面的商场以书店云集为号召,容纳了约20来家中英文书局。商业生态改变了,逛书店,今后就集中在一栋大楼里,不再穿街过巷。

30年来,曾在百胜楼落迹,加上目前仍在经营的中英文书店约有30来家。 1980年百胜楼开张时,入住的书店多是新组建的公司,原来桥北路板块的书店不是从此退场,就是迁往他处。当初入住的知名书店寥寥可数,只得大众、友联、青年数间,其余如新华文化事业、书城音乐书局、友谊书斋、永新、国际图书、都属于书业新客。经过30年岁月淘洗,而今这栋大楼的业务内容更多元了,美发院、印刷店,设计用品店、小超市渐渐取代了书店空间,“书城”,越来越名不副实。

■水仙门板块

水仙门(今日谐街、禧街、哥里门街到阿美尼亚街一带)的书店落户时间点比桥北路早些。1925年,上海书局正式启业,书局便设于水仙门大葛街13号中华商店楼上。南洋书局、美美图书公司都曾在这里营业。60年代,小坡哥里门街(Coleman St)靠近今日半岛酒店一带的矮旧店屋,有一家维明公司,自行进口不少香港艺美图书公司出版的读物,颇受时人青睐。维明当时出版了许多新马作家的作品,颇引人注目。这包括愫芳的《青春的活力》、华庸洲的《我爱上了他的衣裳》、赤阳的《山间铃响情哥来》、陈雪风的《陈雪风文艺评论集》、梁园的《山居寄简》以及忧草、曹莽、李学文诸家的创作。香港艺美也出版过新马作家游牧、巍萌、史立恒、林华、罗思等人的小说。

■美芝路板块

美芝路书店板块出现的时间较晚,可视为市区重建的产物。美芝路(Beach Rd)原为傍海公路,原本临海的新娱乐、曼舞罗戏院与铁巴刹都因城市重建而被拆除。70年代以前,美芝路以及和它衔接的惹兰苏丹一带,有若干小书店和文具社。

独立后,美芝路上的一些老建筑陆续被拆。1973年黄金大厦落成,商场内有放映中国、香港长城、凤凰影片的电影院,也吸引不少中文书店入驻,包括万里书店、前卫书室、文学书屋、白莲书屋、顺成书局、日年书局、源成文化图书企业、风云出版社、东升出版社、巨贸易公司与兴利奕公司,形成了一个吸引文化读者的新空间,一度被称为“黄金书城”,是80年代初期爱书人的消闲去处。

除去上述三个书店板块,小坡三马路(奎因街)、四马路(滑铁卢街 Waterloo St)、五马路(明古连街Bencoolen St)、六马路(布连拾街 Prinsep St)与七马路(实利己路 Selegie Road)之间的地段也有若干书店。这一带的书店规模小而不起眼,除了售卖教科书,有些也兼营出版生意。喧闹的三马路,曾有星马书局、文化书局、以及主要出版参考书的文峰贸易公司。明古连街书味较淡,有一间星洲文化服务社。

70年代兴起的新书店,位于美芝路的已几近消失,桥北路百胜楼的书店数量也逐年減少,近几年上海书局、青年书局、开明书局先后油尽灯枯,而存活着的,多半肝血不足。目前有50余间店铺的百胜楼,除大型双语书局大众之外,只卖书刊的纯中文书店仅剩友联、新华、长河、友谊、万春与今古六家。

■小坡书店荣景

70年代中期以前,每逢周末,这地段随处可见爱书的青少年,这些年轻群组,汇成了街市主流——中学生多半穿着校服,或独行或结伴到此徜徉,逛书店、看电影、打牙祭、放飞理想……人攒影动之间,穿铜纽扣校服的仿佛特别抢眼——那是华校的标志,华中、中正、公教、立化、徳明、育英、德能、端蒙、圣公会、卫理……从裕廊云南园搭巴士“下坡”的南大生,拎着当时流行、用咸草材料制成的草编包,也汇流小坡,在大小书店中自在翻书,组成气息浓郁、活力充沛的文化周末派。

小坡书市的荣景,一直持续到70年代。尽管政治上左翼意识已经退潮,但前期的华校生仍保持阅读的习惯,同时个人电脑仍未现形,平面读物并未受到新媒介的威胁,因此书店仍可支撑局面。这时期,香港上海书局编印程少浩的《在悬崖上》、阮朗的《格罗珊》、淡村的《悬崖上的爱情》,还有西洋文学译著《没有寄出的信》《翡翠项圈》《只不过是爱情》《自行车上的爱情》《河岸上的山楂树歌》都是炙手可热的畅销书。业者透露,当时的一些文学作品,进口量经常成百上千,金依《还我青春》《友谊桥》之类书籍,书店门市一种可卖几千本;中文期刊杂志也一样销量不俗,书业前辈杨善才透露,在70年代,《争鸣》《南北极》《七十年代》等杂志,一期来货上万本,有时仍无法应付市场的需求。面对读者源断流的困境,这难道是书市逆势而上、默默绽放的最后一抹亮光?

■连环图的缤纷世界

在电视仍未走进千家万户的年代,连环画是儿童探访历史文明的绝佳通道。感谢连环画,它软化了历史人物、著名战役、昏君明主、贪官侠士、才子佳人、舍身为国、苟且偷生的多元故事,刺激了儿童的想象,确立了儿童爱憎分明、是非明辨的能力。

上世纪70年代以前,小坡街巷的五脚基(骑楼),存活者不少租售皆可的连环图专卖摊,成为当年市区独特的风景。当年小坡一带的小人书摊,以五脚基为基地,经营着儿童心仪的欢乐园。来到书摊前,靠墙架子上的连环图琳琅满目,付钱与否,待遇有别。倘若口袋里有铜板,付五分钱,可以坐在半尺高一尺见方的小凳子上翻阅;要是阮囊羞涩,店家偶也通融,让你站着享受阅读“霸王书”。

■环绕着书店的小坡文化

战后至70年代的小坡,商务勃发,是个充满生活动感的地带。它的文化氛围,也不一般。人口密集的小小市区,包容着许多中英文学校。知名的不在少数,单单勿拉士峇沙路上,便曾有圣尼各拉女校、良言修道院女校、莱佛士书院、圣约瑟书院;奎因街有公教中学,街尾近史丹福路地段有莱佛士女校;维多利亚街有圣安东尼女校;亚美尼亚街有道南学校;福康宁坡有英华学校;明古连街有南华女校;赛阿威街有崇正小学与崇本女校。更早的年代,这里还有不少“店铺形态”的简陋小学以及会馆主办的学校,坚韧地经营着非盈利的教育事业。培英街(Bain St)有过在勤学校、佘街有醒华学校、海南一街有圣功学校、梧槽路有培青学校……这些中英文源流学校,与区内的众多中英文书店并居,搅合出层层书卷氛围。已岁庚花甲、曾在这带求学的一辈,今日多半不会遗忘密集于小坡大马路与二马路之间华文书店群,与集中在勿拉士峇沙路近20家主要由印度人经营的英文二手书店。

市区的密集居住人口,使书店、学校扎根之外,应生活需要而生的美食与戏院,更强化了小坡的文化内容。到小坡书店溜达,看书买书并非唯一的节目,区内戏院多,桥北路的奥地安、首都与光华;美芝路的新娱乐与曼舞罗,西洋片与中文片兼而有之,从《孔雀东南飞》《情贼黑牡丹》《五福临门》,到《拳坛歌手》《壮士雄风》《十面埋伏》,各花入各眼,买了票,步入黑暗,便各自投入影片的情感流程里。小坡区学校的学生得天独厚,坐拥庞大的“图书馆群”,课余周边去处多,书局任君挑,戏院由君选。

■小结

那年头的小坡,每到周末、假日,知识人从岛国八方汇聚到此,寄托精神,渐而以书会友,顺道享用美食观赏电影,形成一个时代文化生态,这样的氛围从上世纪50年代延伸到80年代初,前后也有三四十年。

随着城市重建计划的落实与华校的衰亡,小坡文化消失了。城市重建把学校赶出市区,支撑小坡文化的学生人口松动了;市区内的居住人口也大量迁离;成排成行的店屋被拆,改建商用高楼。没有居民生活铺垫的白沙浮顿失魅力,旅客对纯粹观光色彩的街道兴趣缺缺。禁了人妖,等于拔除了标签;没有了市内住民帮衬,不夜天的小吃摊和长长一条街冒着浓郁生活味的巴刹马南(夜市)便没有了基本消费群。

而今踏步当年书香凝聚的核心书店板块,小坡书城显得木枯草黄,即便周末,也难闻蛙鸣虫叫。日升月落30个年头,原本已无学校的市区悄悄转了舵,新加坡管理大学、南洋艺术学院、拉萨尔艺术学院、新加坡艺术学院等教育单位陆续入住小坡,学府回流了,气氛并没有回来。社会欣欣向荣,文化板块却不意浮现“交柯之木本同形,东枝憔悴西枝荣”的景象。中文群体不见接班的新生读者,只见江河日下的语文程度,电子科技无情颠覆,更是雪上加霜,本土书店终于沦为输店,书城也注定成了输城。

(本文和部分图片取自《怡和世纪》第28期,文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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