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楚琳:断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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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声慢

春节与小叔小聚,将多年来对祖父存在的疑惑,拿出来与他确认辨证。传说李家能写字的要数祖父第一名,家父(三兄)第二名,五及六叔照排下来。小叔道确实如此。但我写的字就不像李家的字。念小三那年起,每周一三五必交出两页大楷,二四六则写小楷, 那时候忘了不知从哪里搜出一台老砚石(也许是祖父的),墨锭一只,大小毛笔各一,然后不知是谁找来一册封面快没了的《柳公权玄秘塔碑》让我临写,以后就不见人影。偶尔有人从背后探头瞄了一眼,啧啧称奇道:“是画符吗?根本是乱体字嘛!”

我以为家父写得一手瘦金体,于是安慰自己,长大之后字体自然而然就会好起来。原来会写字的天分是无法遗传的,后天也是于事无补。

这当中其实是有隐衷的。祖父与家父都不在了,我只好以历史的宏观来揣测他们当时的想法。上世纪70年代华文早就大势已去,长得好好的孩子送入华校念书有如断送大好前程,因此除了必须挤得进高档华校,大人的一般焦虑是该校的英文够不够水准。像我这种智商十分普通的小孩,入学时毫无听写测验的概念,能够升班就挺不错,写毛笔字显然不是学习的重点。没人关心我每隔一天磨墨挥毫的功课,老师从没挑过我的作业贴在壁报,写它四年的毛笔字,真寂寞。就这样,我所写的字所得到的最高评语莫过于“整齐”。回想起来,我写的字似乎是当时华文教育奄奄一息的象征,而在一个失望的大环境里,最容易失去的其实不就是那些看似顺手拈来的东西。本来是一个美好的家族习惯(不敢说是传统),不到两代人就丢了,真遗憾。文化断层就是这么一回事儿。不怪大人,冷酷的现实警戒着他们,别把小孩宝贵的时光浪费在没落上,反正将来不是建立在毛笔上。

由于传承不了祖辈的玩意儿,我对种种父传子、子传孙的家传手艺及专长特别感兴趣。那日重读汪曾祺的《自得其乐》后,十分向往他的书法启蒙。原来他那手好字是少时的数个暑假中,父亲选帖,祖父督促,“每日课大字一张,小字二十行”,从《圭峰碑》临写到《多宝塔》的成果。后来汪爸爸又指定临写魏体《张孟龙碑》来练字要写得有骨力,这一写长期不懈,张体从此留驻于汪字的间架里。多美的文化延承机能呀!诗词大专家叶嘉莹的文学造诣,始于小时候跟着父辈叔伯每晚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大声吟诵诗词的习惯。原来在电视电脑出现之前,家长的亲子活动竟然是延续家族传统的秘诀。

然而,有些家传的东西却少了汪叶二老的写意和悠然。那档厦门街的肉脞面是个父子团——儿子早班,老子晚班,每日热腾腾的档口11点半前后人龙速成,中午整点最猛,天黑后还是有人光顾,卖完为止。儿子几年前摘下白领替爸爸接档,随即荣登西报熟食摊美男子宝座。起初还以为是儿子以貌取人,但吃了他的一碗面薄干后,就立即摒弃这种荒谬的想法。他家捞的面,调制的酱醋,炸过的鳊鱼及鲜烫的肉脞,综合起来吃到嘴里,就成了噪声沸腾的都市午餐族群大战里的小确幸。

一日难得见到爸爸大叔,冒昧地与他聊了起来,引他回述潮州的事情,回想土地改革时期报小岁数跟上大船南逃的苦难,那段穿不起鞋子的辛酸,说起潮州他鼻子酸酸泪盈眶:“别问了,别问了,一说起中国我会流泪。这里真的很好,有吃有住有工作……” 我问潮州真有肉脞面吗?大叔说确实有的,只是旧时穷人吃不起,只在档口闻闻猪肉和油香就当做吃过了。他的厨艺没有父伯呵护栽培,虽然是从逆境中压迫出来的生计,也让他成了这街头的口碑,你看那每天心甘情愿排起长长的人龙就知道了。

儿子早班老子晚,这是为谋生而传承的手艺和美味,但愿人长久而面长寿。

(作者是新加坡国际艺术节执行总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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