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雪芬:《光阴的故事》彼时此刻

王耿瑜(左起)、小野和符诗专博士在分享会上与现场观众追溯台湾新电影的美好时代。(何雪芬摄)
王耿瑜(左起)、小野和符诗专博士在分享会上与现场观众追溯台湾新电影的美好时代。(何雪芬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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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故纸

此刻回溯彼时,并不能完全还原历史现场,因为说故事的人总会根据此时的需要做出诠释。

细雨纷飞的周末,坐在不算大的国家美术馆放映室,我是那种讨人厌的戏迷,几乎不必看字幕就叫得出哪一些片段出自哪部经典电影,认得出那些青涩俊秀的脸孔。记得那老是寻找“阿孝咕”的老奶奶,还有那一幕长啊长的大树下。

大全景、大景深的固定镜位,哎呀怎么那么久的长镜头,在30年前港片盛行的年代,侯孝贤的《童年往事》节奏慢得叫当时许多观众昏昏欲睡。但也就那样缓慢地、纪实地,让人记住风那样吹,叶那样动,仿佛让人感受到,生老病死,一切都会被风化、削蚀。那是侯孝贤的独特美学。今天他是闻名遐迩的大师。他所执导的《悲情城市》获得威尼斯影展金狮奖,他凭《刺客聂隐娘》获得康城影展最佳导演。

所有的大师,在被时光淬炼以前,也都曾年轻过。为记录台湾新电影30年而开拍的《光阴的故事—台湾新电影》,说的就是一群年轻人的梦想。

1982年,台湾中央电影公司小野和吴念真策划,陶德辰、杨德昌、柯一正、张毅四人拍摄了四段式影片《光阴的故事》。影片用四段故事来表现人际关系与男女关系的演变、人的成长和台湾30年来社会形态的变迁,有别于之前占据电影市场的爱国片和琼瑶爱情片,结果叫好又叫座。

《儿子的大玩偶》《恋恋风尘》《恐怖分子》《无言的山丘》等电影陆续登场,侯孝贤、杨德昌、王童等,采用写实的拍摄手法,解析社会真实现象,建立了新的电影形式与语言,开启了改变台湾电影发展的“台湾新电影”运动。

观众在《光阴的故事—台湾新电影》中,看侯孝贤与吴念真等人,1989年在《悲情城市》获得威尼斯影展的金狮奖拿着青天白日旗挥舞的兴奋激动,听50多位来自欧、亚、美各国的知名导演、电影工作者、影评人、演员等叙述台湾新电影带给他们的影响和感动,唤回所有对台湾新电影的美好回忆,隐约感受到当时台湾年轻人推动台湾文化走向国际的不易。

这部记录片的制片王耿瑜在交流会上说,创作是发现自我的历程。王耿瑜是资深策展人,多次在国际影展听到不同地方、不同背景的人,听到有关台湾新电影的赞誉。当新电影30周年之际,决定用长镜头来看历史,通过外部的描述来拼凑一个美好时代的追忆。借由这样的方式,也让人看到了软实力如何让国际社会看到了台湾。

要是以今人的眼光来看(或者更精确地说,是经历资本主义洗礼,认为样样都是经过计算的现代社会),会以为当时那场斑斓壮阔的运动是因为有什么有前瞻眼光的领导,给予强大资源的推动。恰恰相反,当时在中影任职的小野在影片放映后的交流会上笑说,他们是在不可能革命的地方闹革命。正是因为没有资源,才有动力迫使人做出改变:以有限的资源,在处处受限的政治空间,踮起脚尖做一些不同于以往的东西。

片中穿插了许多修复后的经典电影画面,俨如一组时代的缩影。观众穿越时光隧道,回到戒严前夕的台湾社会。但如果只是从故事情节、拍摄手法来看那个时代,其实并不足够。借美国著名影评人杰拉尔德·莫斯特的话,电影就像一面镜子,映照社会、历史制度,反映人们内心的需要。了解其时空背景,才能建立历史与文化关联。

上世纪80年代是个特殊的时代,站在70年代的肩膀,承载了时代轮替的因缘,迈开了变更的步伐。70年代初,台湾退出联合国,台湾社会处于强烈的外交挫折感之际,蒋经国推行十大建设,经济迅速发展。政经环境产生剧变,也是群体思考自我认同的重要时期。以二二八为主题的《悲情城市》,以白色恐怖时期为时代背景的《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皆触及台湾长久以来的禁忌,审思历史留下的伤痕。

当然,台湾新电影也同样引起争议。为了争取在海外影展的能见度,为了比肩国际大师,忽略商业计算、朝艺术极致发展,结果是,与大众渐行渐远,以至票房冷遇,渐渐淡出了荧幕,走进了历史。

在这个追求速度与汰换的时代,回看历史有什么意义?

《光》影片尾声,一群年轻人与侯孝贤擦身而过,似乎没认出这就是大导演,隐喻年轻一代与上一代断了链接。

那天坐在我身旁的是个漂亮的台湾90后女生,她说,那些电影全都没看过。她的男友还把片段中出现的柯俊雄误认为秦祥林。“哦,柯俊雄,就是夺走舒淇初夜的黑社会老大吗?”想必杨德昌对他们来说,也只是“蔡琴那个不愿和她圆房的老公”。

他们没有经历那个时代,不熟悉或根据网上泛滥的不实或片面的事实看看世界,可以理解,但不能轻视文化脉络断链,以讹传讹扭曲真相所带来的后果。

时间是个强大的过滤器,沉淀下来的是美好回忆。许多历史文献中有关事件过程的大多数记载,都是出于事后的“回忆”,而不是“即时性记忆”。集体记忆是选择性的,有些得以维系,有些被移除,有些被压抑。事后追溯,加以梳理、过滤、筛选,不管以什么形式记录下来,都或多或少出现变异,甚至质变。

此刻回溯彼时,并不能完全还原历史现场,因为说故事的人总会根据此时的需要做出诠释。集体不断的追忆,拢聚成一个巨大的文化符号。符号可以迅速召集人心,无法完全说明历史事实的全貌,以及千万个个体在当时的独特经历与感情。大众应慎防这种借尸还魂的操弄,避免陷入对符号、口号的盲目膜拜。

就比如说台湾新电影,人们马上联想起侯孝贤,那个时代年轻人梦想奋起改变,相互扶持的情谊;小野这个幕后推手的文化思维,以及王耿瑜等工作人员的参与等,随着时间流逝,在文化符号旁黯然失色。

历史是过去了的片段,要能与现在有机地缝接起来,产生有意义的关联,甚至展开与未来的延续,一方面须循着文化脉搏,找回时代精神的关键内涵;另一方面,还必须与客观现实世界结合起来,回应当代的需求,重新建构、重组,进行文本的创作。而所谓文本,不是浮光掠影或词藻堆积,而是有意义的思考与记录。那么,对彼时彼刻的缅怀,方能作为此时此刻的创新。

(作者是华文媒体集团创意内容室副总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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