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鹏飞:国庆日遐想

字体大小:

得鱼忘筌

受困于对这些原始情绪的畏惧而不敢突破,至今仍围绕着种族、语言、宗教的多元性打转,还没能万法归宗,凝聚有底蕴的共同身份认同。

《联合早报》交流站日前刊登一位在本地生活了20多年的新移民的来函,感叹今年的国庆气氛与往年大相径庭,因为直觉上今年居民自发在家悬挂国旗的人数最少。他猜测这现象是否与持续的经济不景气有关,或者与建国总理李光耀私宅的争议有关,还是国人越来越麻木,国家认同感越来越淡薄。

国庆期间在家悬挂国旗,不同人或许有不一样的想法,但如果因为日子不好过,或因为对公共课题不满而拒绝为之,一方面或许是缺乏与国家荣辱与共的真诚爱国情操;另一方面也可能反映了认知上的错误——党国不分,误把政府与国家等同起来,把对执政党的不满发泄在国家身上。李光耀生前曾坦率地表示:“人民行动党就是政府,政府就是人民行动党,对此我毫无歉意。”

《道德经》说“治大国若烹小鲜”,治理小国何尝不必如履薄冰?李光耀对于治理多元种族的新加坡的一些洞见,至今仍然颠扑不破,比如他形容种族、语言、宗教等核心身份认同元素,犹如地壳式的社会裂缝,处理不当容易导致国家撕裂。政府修宪设立总统保留选举制度所引发的争议,就印证了其洞察力。

如果国家诚如美国学者安德森所形容的,是个“想象的共同体”,只有52年浅短历史的新加坡,国人的想象无疑是相当贫乏的。每当被问到对家乡的具体思念时,除了家人、朋友,旅居国外的新加坡人,几乎都会不约而同地抛出“炒粿条、辣椒螃蟹”之类的“形而下”答案。政府在海外主办联系“侨民”活动时,免费的新加坡美食大概是最具号召力的手段。

所谓“疾风知劲草”,这种对共同身份认同的薄弱想象力,会不会在国家面对存亡挑战时,出现“大难来时各自飞”的窘境,恐怕没有人敢打包票。宽容地说,这也并非全然不情有可原,毕竟集体身份认同得建立在共同历史经验的基础上,而新加坡的历史还缺乏厚度。当然,政府也不断想方设法去除这个软肋,比如推动各类社会运动来培养集体认同感。这些年来安排小学五年级学生,分批出席年度的国庆庆典彩排,现场表达爱国心,就是具体的尝试。

2011年“分水岭大选”后,政府推展“我们的新加坡全国对话”,努力消除精英与基层间的疏离感,一项重点是检讨1991年国会通过的《共同价值观白皮书》。当时提出的五大共同价值观是:国家至上,社会为先;家庭为根,社会为本;关怀扶持,尊重个人;求同存异,协商共识;种族和谐,宗教宽容。

这些价值观本身当然没什么可非议的,只是它们终究是编造出来的冰冷空泛理念,缺乏文化和历史自然积淀,并透过耳熟能详的寓言故事、轶事掌故所传递的温度,因而难以唤起国人心灵上的共鸣。对于种族、语言、宗教等核心身份认同的敏感度,既塑造了富有新加坡特色的各类社会管理政策和制度,也形成了人文意识和认知上的盲点;且受困于对这些原始情绪的畏惧而不敢突破,至今仍围绕着种族、语言、宗教的多元性打转,还没能万法归宗,凝聚有底蕴的共同身份认同。

李光耀一度尝试以所谓的“亚洲价值观”,在新加坡的多元性之上打造集体认同。在当年的语境里,亚洲价值观的争议主要是借助日本和四小龙的崛起经验,强调重视家庭、尊重权威、群体高于个人、共识高于争议等与西方自由主义对立的价值体系。李光耀更因为强调经济发展优先于政治开放的重要性,以重视教育、吃苦耐劳、敬老尊贤、创业精神、安定团结等特性,把亚洲价值观与儒学等同起来。

为了加强国民道德教育,防止“西化风潮”,教育部在1981年开始在学校设立基督教、佛教、回教、兴都教和“世界宗教”五门选修课;1982年又添加了儒家伦理,1983年成立了东亚哲学研究所,侧重儒学思想研究,带动了1980年代至1990年代初十多年的社会儒学热潮。但是,因为宗教课出现个别老师乘机在课堂传教的争议,引发宗教间的紧张,这个原本用来取代公民教育的宗教知识德育课程,终于在1990年代初无疾而终。

李光耀在1991年似乎放弃了超越多元的努力,他在一场华社活动上说,“共同价值观”并不“构成一套完整的人生哲学。华人还必须依靠儒家思想、道家学说和中国民间传统价值观来相辅相成。马来人和印度人也必须分别依靠马来风俗习惯和回教,以及印度风俗习惯和兴都教来补足。如果我们把这些不同背景的文化混成一体,我们所得到的是非驴非马的东西。”

这诚然是个历史遗憾。尽管关于儒学被政治利用,或者被别有用心者用来谋私利的疑虑不断,它毕竟是一门“敬鬼神而远之”的伦理学,不存在“我的神优于你的神”的无解之争;而且在“上帝已死”、人类普遍出现信仰危机的大时代,儒学基于理性的道德论说,反而比宗教教育还更具普遍意义的说服力。当然,对于不来自东亚儒家文化圈的其他种族而言,它缺乏文化和历史的亲近感,但这并非全然不可克服。简言之,作为超越本地种族、语言、宗教的多元性,凝聚集体共识的思想资源,儒学其实具备巨大潜力。

俱往矣!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今年民选总统保留选举所引发的候选人种族身份争议,再次反映多元性的困扰。52年的历史固然浅短,但还要经过多少个52年,才能形成国人都能由衷认同的“共同价值观”呢?

(作者是本报言论组主任 yapph@sph.com.sg)

LIKE我们的官方脸书网页以获取更多新信息

热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