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永康:在伦敦访问余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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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庄道

余光中所向往的中国并不是台湾,也不是共产党统治下的大陆,而是唐诗中洋溢着“菊香与兰香”的中国。

享年89岁的学者诗人余光中走了,香港作家陶杰称他为“诗神”,撰文为余光中辩,说得很好,乃传电邮鼓掌。陶杰用英文回邮问,“你是说我的长文吗?我很高兴,在一切太迟之前他读到了拙文。”然后一锤定音:“真正的大师。”

年轻的陶杰离港赴英前后,曾是现代诗人。上网搜索,终于也拜读了长文《诗心碧海,天眼红尘》。一年前,陶杰到高雄探访大师,回港写评论一则,成为余先生生前看到的最后一篇“赏余”文字。文章存载,“永祭中华民国闪灭的最后一缕灵光”。

鄙人不才,本未打算参与诗魂之祭,但念及曾受余师自称的“四度空间”——诗、散文、评论、翻译启迪,滴水之恩涌泉以报,因此谈谈一些个人印象。

生平亲见余先生有两次。第一次是上世纪90年代初在伦敦,为英国广播公司(BBC)中文台访问他,载入前辈监制的《中国丛谈》。播出的片段虽短,但余光中谈语言、谈文学,那温煦平和、幽默轻松的语调,在严肃的政经节目中绽开一朵清莲。本文巧立名目,把伦敦这段小插曲设为标题。

第二次遇见余先生,是回新以后,到2001年作家节听讲。余先生是四位主讲者之一,我在现场购得大陆版的余光中散文选与诗选各一册,蒙作者亲笔签名,也成永恒记忆。

网上分析,对余光中的追悼,台湾相较冷淡而大陆网络热爆。这里牵涉了两件事,而对于这两件事,余先生本人都有他的难言之隐。

台湾方面,那是上世纪70年代,余先生在香港中文大学任教,针对台湾“乡土文学”论战,在《联合报》发表《狼来了》一文,认为某些台湾乡土文学跟中国大陆政治挂帅的“工农兵文学”“竟似有暗合之处”。于是有人指此文在扣“血滴子”的大帽,将会人头落地,接着对作者人身攻击不断,直至最近。

事实证明,乡土文学论争后并无任何逮捕,台湾更实践了宪政民主。近年,台湾某位“工农兵文学”拥抱者也作了自己的选择,只可惜他投奔的大地却已经厌恶了工农兵文学。

中国大陆方面,那是余氏早年创作的现代诗《乡愁四韵》,被列为学校语文教材,广为传扬,而诗人也奇妙地被称为“爱国民族人士”。在2010年11月《新华文摘》的访问中,余光中谈到《乡愁》:“乡愁是人同此心、举世皆然的深厚情感,对于离家甚至去国的游子尤为如此。当年,我离开大陆,已经21岁,汉魂唐魄入我已深,华山夏水。长在梦里。日后更从台湾去美国,乡思尤甚,所以乡愁的诗写了很多。”

他更进一步阐释:“迄今我成诗千首,乡愁之作大约占其十分之一。与此相近之作尚有怀古、咏物、人物等主题,数量亦多。在乡情之外,我写得很深入的主题还包括亲情、友情、爱情、自述、造化各项。因此强调我是‘乡愁诗人’,虽然也是美名,却仍不免窄化了我。”

还是夏志清说得好:“余光中所向往的中国并不是台湾,也不是共产党统治下的大陆,而是唐诗中洋溢着‘菊香与兰香’的中国。”在两岸三地以外的南洋文艺界,相信不少人对夏先生此论深有同感。

陶杰访谈,余师告诉他:“其实中文本来的文字最简洁:贾岛的‘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不必因主语、宾语、主客隐身易位,一切清晰。只是现代人学了一点英文,英文的精髓学不到,先学诵机械的英文文法,再将英文文法套用在中文,这是中文的灾祸。”

深度的学贯中西,确是余先生诗海扬帆的独门要诀。陶杰认为:“中国文学史三千年,余光中是创作力最旺盛,世界足迹涉游最广、时期风格变化最繁丰,而诗作题材最阔、气势最宏大的一位。”

最近,台湾有人因政治目的,掀起所谓文言与白话之争。在文白相间、游刃有余的诗界泰斗余光中眼里,这是个伪命题。记得伦敦访问中,他便告诉我们,文言是中文的精髓,不能说丢就丢。“为什么一定要说,‘有些人认为这样才对,有些人认为那样才对’,说‘见仁见智’大家不是明白了吗?”

固然,相较于格律整齐的旧体诗,现代诗的弱点是难以背记。但有旧学根底的现代诗人,如徐志摩,如郑愁予,都曾留下万人传颂的名句。伦敦访问之后,我突然记起,余光中写过一首《我之固体化》,铿锵有致,乃录于BBC口袋记事本中,以便随时背诵:

在此地,在国际的鸡尾酒里

我仍是一块拒绝溶化的冰——

常保持零下的冷

和固体的硬度。

我本来也是很液体的

也很爱流动,很容易沸腾

很爱玩虹的滑梯。

但中国的太阳距我太远

我结晶了,透明且硬

且无法自动还原。

余光中,高山仰止!他留下了谦谦君子、谆谆善诱的师范,也留下傲然于众丑毁谤、宵小物议的堂正风骨。

(作者是本地退休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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