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待诗乐的复兴——从鲍勃迪伦到梁文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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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历史告诉我们诗乐的宇宙早已形成,而鲍勃迪伦已是宇宙中耀眼夺目的恒星之一,梁文福也散发着个人独特波长且愈发明亮的光芒,那诗乐的复兴,更待何时?

(作者为本地学者、诗人)

鲍勃迪伦获得2016诺贝尔文学奖在舆论中激起了涟漪。欢呼有之,嫉妒愤怒挖苦有之。唯少见的是沉默与麻木。以文学事件来说,这大概是近年最有谈资的话题,文艺中人与否都可信誓旦旦地表态,甚至对瑞典皇家学院的老头子们的决定理直气壮地置喙插嘴。

然而即便是老头子无可救药的怀旧情怀使然(怀旧有何不可),或是在跨领域蔚然成风的后现代生成的必然现象(跨领域有何不好),或文学门槛的降低(文学本该兼容并蓄),甚至媚俗化表现(媚俗不见得低俗),迪伦被钦点,无疑让文学再次进入人们的聚焦,让大众第一次可以大声地说:噢,我看过诺贝尔奖的作品!哦不,是听过……

是啊,想想多久没聆听文学,特别是诗歌了。聆听,通过耳朵和心灵的深听。曾经诗与歌是形影不离的,故才称“诗歌”。最早《诗经》就是可唱的“十五国风”,是田耕劳动、狩猎祭祀、谈恋爱时意由心生所迸发的音符与文字的完美结合。东方的韵文传统,《楚辞九歌》、乐府、绝句、宋词,都是可歌的诗乐结合(《钱穆讲中国文学史》讲得更详细)。西方也有公元前七世纪古希腊的抒情诗(Greek lyric poetry) ,并在天使使用的乐器里拉琴(lyre)的伴奏中歌咏表演:那个时代,lyric(今天曰歌词)其实就是配乐的诗;甚至古印度、古埃及等的史诗传统,都离不开节奏旋律。既然东西方的诗歌源头都不离发声的诗意,甚至是诗化的音声,可见诗与歌必然是有机的联系,甚至在本质上就是一体。

或许因老早就钟情于诗与歌的内在联系,近日好多中英文艺界友人都对迪伦得奖兴奋不已,似乎早年听的歌曲一下都升格了,证明少年时期集体的独具慧“耳”,有人还说:当年囫囵吞枣的是歌,后来反刍的是诗!

梁文福的新谣 我们青少年时代信奉的诗

像这样从诗到歌的例子,我很幸运的还经历过一次。80年代中,刚上中学的我仍青涩地啃食老师喂给的书本知识,却偏偏有一位教华文的李白杨老师常不按常理出牌,有天突然在黑板上(是的,还是黑板粉笔的年代)写下了诗句:

亲爱的世界

给我一个黑板

让我快乐地画一幅自己的向往

其实你不该教会我太多黑白

让我长大后不会对着灰色无奈

我当下如触电一般,模模糊糊地感受到黑板开始有了色彩,又似乎浮起一层黑白灰的雾气。老师沉默半晌才挑战全班:说得出“灰色”的象征意义,可获冰淇淋一支!听到冰淇淋,我自然精神抖擞,也不管懂不懂就赶忙高举双手,但已被另一女同学捷足先登,把灰色模糊对错的含义喊了出来。正当我眼睁睁(大概还猛咽口水)看着女同学得意窃笑时,老师说:那我们来听听这首歌《童谣1987》吧!噢,原来还是一首歌呀,我睁大眼睛(大概还有耳朵)有些意外。播歌的当儿,我第一次从老师口中听到 “梁文福” 这名字,还有当时一知半解的“南大”“诗乐”“台湾民歌”,及之后长时间成为我“挑听”的“新谣”。呵呵,这就是我和新谣有些戏剧性的邂逅。多年后我写下:打球的时候我们唱阳光般的《细水长流》(曾在球场边为你欢呼,你跌伤我背负),我们真的在球场边播放这首歌作为我们篮球练习的伴奏;考试抱佛脚的时候电台竟然有人点播《历史考试前夕》(如果秦始皇烧书都烧完,我不必读到三点半)。总之什么场合什么心情,都有相应的新谣歌曲。它是我们的身份,也是我们的心声。

今天回头看,梁文福的新谣,就是我们青少年时代信奉的诗。

很长的时间里,我整个中学以至高中——那如海绵般吸收养分,力拧海绵般流泻诗句的少年时光,新谣是唯一的背景音乐。所以说新谣是我写诗的间接启蒙,梁歌是我开始写诗的“专属灵感”,可能一点不为过。

社会的镜子和时代的记录

倏忽30年过去,有人开始说今天听新谣纯粹为了怀旧,所以新谣演唱会都叫“重逢20、30”。对新谣似乎只能顾,不能盼了。就在这一片怀旧、保护集体记忆的声音中,新谣最具代表的人物梁文福在暌违24年后竟然发了新专辑《我听到天开始亮了》!第一次播放光碟,是在天刚亮开车上班途中。第一首演唱会现场录音的《新加坡派2.0》在车厢响起,窄小的车厢瞬时辽阔:“地铁它老了随时说坏就坏/榴梿和飞船早就登陆滨海/少年变建国一代”都是国人熟悉不过的地铁抛锚、滨海湾景观和“建国一代”的尊称。“小小的麻雀成了历史记载”,说的是带方言的《麻雀衔竹枝》终于在媒体禁播23年后解禁;甚至幽总理一默的“现在连总理也得文武全才/将新谣唱起来”,记录的是李显龙总理在国庆群众大会上清唱《细水长流》对新谣的莫大肯定,体制对个人的认可。当年的《新加坡派》,今天的2.0版,都是社会的镜子和时代的纪录!拥挤的车阵中,我进一步顽皮想到,咱的厨师真该烘焙出地道的“Singapore pie”(中西合并或rojak,四大族群口味或餐具融合都可),那大家才不会看到新加坡PIE,就只联想到拥堵的泛岛高速公路PIE!

彻底的局内人诗乐

车龙纹丝未动,我却已随《新谣历史外传》回到30年前。这是彻底的局内人诗乐,只有经历了30年新谣演变的忠实听众,才听得懂“如果巫启贤邂逅得太晚/会不会错过地铁站”(“地下铁”的巫启贤与黄譓赬合唱《邂逅》没发片即荣登电台龙虎榜26周,开创新谣先河),“如果水草当年换了叫吸管/蝴蝶会不会飞过海洋”(“水草三重唱”的团名多么本土,吸管就差多了,而1986年由水草等人组成的海蝶音乐已走出海外),“还有那Peter Ang/人称那美声王/他上楼下楼非常的忙”(声线浑厚的洪劭轩原唱《从你回眸那天开始》,歌词就是我许多诗句的原型:“我在上楼下楼开门关门/翻着抽屉寻着你名字”;这歌后来忙碌地被改名翻唱,包括徐小凤《一个一个想你的日子》,吕方、彭羚等的粤语版《想着你的感觉》),“我听过宏墨记得野人的呐喊/听潘盈听到忘了要开饭(黄宏墨《野人的梦》MV一开始就对着野外呐喊一声“Oooi”!潘盈唱三毛赐诗、梁作曲的《说时依旧》,最后一句“等爸爸回家/把饭开”感动了多少待归的家人)。30年前《历史考试前夕》是主修华文历史那代学生惨痛的备考记忆,为当年华文源流做了幽默却深刻的注脚,30年后《新谣历史外传》是听唱新谣一代人的旋律与情感记忆,也为狮岛短短50年的非文化遗产“新谣”发声,作了深具历史价值的记录。

《找回那感觉》是史笔也是史料

车子停停走走,我却因为熟悉的旋律而思绪顺畅。往日上下班锁定的电台UFM100.3强打的《找回那感觉》是梁文福受本地最大华文报《联合早报》之邀创作的“报歌”,期盼读者找回读报的感觉,凸显读者与报章之间家人般的关系,也创下本地首见的报章以歌打造全媒体形象的记录。“太多太快的风景/叫人生变成翻阅”要这个快速都市放慢脚步,在将近百年的老报里找回字斟句酌翻报的旧感觉、新味道。百年老报以最后现代的方式在社交媒体、网页、电台、见面会上为自己打歌,留住老订户也吸引新读者,确实值得在媒体史上记上一笔。这歌既是史笔,也是史料。

类似是史笔也是史料的歌曲接二连三播放,包括为新传媒8频道写的“电视台歌”《看电视》,及中文电台Yes933、Love972、Capital958共有的“电台歌”《新欢会旧爱》。前者“黑白变彩色那年我上小四/新兵小传陪伴我当兵日子”记录了几代人集体的电视记忆,也配合电视业发展,由艺人郑惠玉、范文芳、黄文永等当事人演唱,可说唱出了国人的身份认同。后者“当兵的光头很帅/丛林的蚊子厉害/我独自晒月光/用耳机听电台”,除了岛人独特集体记忆,还有记忆传承的独特方式。车阵开始移动,我却破例希望路途放缓加长,好听完15首歌。

24年啊,才换来这15首诗乐,平均近两年才一首。听歌的我们即使多不舍(对诗乐和岁月皆然),也都步入了不惑。虽然近年新谣似后市看起,事实上的时过境迁却无法否认。新的校园歌曲是否堪称新谣,还是另起“新新谣” (套用梁的话)、“后新谣”之名,仍然是悬念。

诗乐的复兴更待何时

无论如何,24年不变的却是贯彻梁式歌曲的初心,包括诗心和乐心。我甚至认为有一个早就存在的名字很贴切地概括了这诗与乐结合的传统。诗乐——这传统的延续,从东方最古老的诗经(“诗乐”原就指诗经所用的音乐)和楚辞,到西方古希腊的抒情诗,从当代的台湾民歌到南大诗乐(以南大诗社为主,结合现代诗入乐的令人神往的70年代),从80年代的新谣到21世纪的新新谣,从约翰连侬到罗大佑,从鲍勃迪伦到梁文福。所以迪伦才在自传《像一块滚石》说 “我觉得自己先是一个诗人,然后才是个音乐家。我活着像个诗人,死后也还是个诗人。”梁文福也说“如果今生我需要做好一件事,那就是用心地让文字成为音乐的灵魂,把歌写成了诗。”

今天好多学科都进行更细微的分工、更精准的划分。然而近百年的文学史写作仍一面倒偏向把文类进行“鸽子洞化”(pigeonholing),粗分成诗、散文、小说、戏剧等主要文类。跨体的文字,如诗剧、摄影小说,甚至本文所聚焦的诗乐,在分类中就略显身份的尴尬了。诗乐其实就是“多元艺术”的形式,是诗也是歌,当然是文学也是听觉艺术。正视诗乐,也是回归“诗乐一体”的本源,更是发扬文字美与音韵美的互涉互补和相应相乘。当历史告诉我们诗乐的宇宙早已形成,而鲍勃迪伦已是宇宙中耀眼夺目的恒星之一,梁文福也散发着个人独特波长且愈发明亮的光芒,那诗乐的复兴,更待何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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