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汉学家柯马丁教授致力于研究中国早期文本的形成。他提出的中国早期的文本不是以书面形式传播,而是以口头文化、仪式表达流传,在国际汉学界引起很大的关注与争议。
他说:“在我认识的古代文明中,书写的发明并非为了文化上的,而是为了经济、行政、法律,以及更后来的历史方面的目的。文化上最重要的文本总是来自记忆,而不是书面文本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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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汉学家柯马丁教授(Martin Kern)在国际汉学界享有盛誉,研究领域包括文学、哲学、历史、宗教,以及古代、中古中国艺术,尤其致力于研究中国早期文本的形成。他提出的:中国早期的文本不是以书面形式传播,而是以口头文化、仪式表达流传,引起国际汉学界很大的关注及争议。
现任美国普林斯顿大学东亚系主任的柯马丁教授,也是陈六使中华语言文化教授基金访问教授,他将于本星期六在新加坡报业中心礼堂发表专题演讲:《从表演到文本:中国早年诗歌及诗人》。
爱上“我的老师的中国”
柯马丁教授曾在北京大学留学,为中国古典文学专家袁行霈教授高足。他除了活跃于欧美学术界,也是中国学术圈常客,经常在北京、上海等城市讲学或参加学术会议。
柯马丁教授以英文回复联合早报记者电邮访谈,提到袁行霈教授的启发和影响时,感激之情流溢字里行间。柯马丁说,1988年底或1989年初,经过介绍他认识袁行霈教授,很快的,袁教授邀请他每星期一次到他家里,参与其他两位外国留学生和一组博士生的学术讨论。
他说:“在我们大多数的聚会上,我们读《世说新语》,有时也读古诗,袁教授严格要求我们对文本的理解和诠释。但他并不“保守”或“传统”的重复旧思维。 那时我对中国古典文学所知不多,但着迷于唐代诗人李贺。即使我是一个初学者,文学知识有限,袁教授仍邀请我在他的讲座中发表有关李贺的演讲。我那次的演讲应该不成熟和肤浅,但袁教授以高度的兴趣和耐心聆听,他脸上有一种善良和理解的笑容。我想他是想支持一个真诚的喜欢中国诗歌的外国人。”
柯马丁教授认为,袁行霈教授对他的影响不仅来自“技能”上,而是袁教授整个的个性特质:他对中国文学的深入研究,他的好奇心和广泛的世界文学知识;他的生动和原创的思维,他创造性地将传统学术与新问题和比较思想结合起来;他美妙的幽默,甚至他的善良和慷慨。
他说:“在我心中,袁行霈教授代表文化中国最理想的方式。我在北京的一个公开演讲中曾说到,这里有‘多个中国’,但我最爱的中国是“我的老师的中国”,我的老师体现的中国。”
为李白《天马歌》着迷
柯马丁教授主要著作包括《秦始皇石刻:早期中国的文本与仪式》,同时受学界关注的《剑桥中国文学史》开章《先秦西汉文学》也由柯马丁教授执笔。
柯马丁教授的周、秦、汉代文学研究之路走得并不直接。在大学里,他学的是德国与中国文学,最初是对1980年代的当代文学感兴趣,在中国文学史上,这是非常充满活力的时代。柯马丁教授研究中国古典诗歌是在北大留学之后,并回德国写硕士论文,他写了六朝文学。后来之所以研究更早期的中国文学是个意外:在一个唐代诗歌研讨会上,他为李白的《天马歌》着迷,当他研究《天马歌》的创作背景时,开始认识到西汉汉武帝时期创作的,用于郊祀仪式中的乐歌《郊祀歌》,并作为他的博士论文。
1997年柯马丁教授到美国后,开始研究先秦文学,最初是研究礼仪与诗歌的关系,渐渐的扩展到早期中国文学的广大世界,以及发现研究的无限可能。
他说:“什么是文字?什么是作者?文学如何创作?怎么流传?书写、口述和礼仪表演在文学中扮演什么角色?所有这些问题都非常重要。但很少人研究,也很少人了解。所有这些我提出的问题,和其他研究古代文学的学者是一样的。”
柯马丁教授坦言,他对古代文学传统的比较研究有根本的兴趣,他说:“我的研究仍然聚焦中国,但我的许多问题和观点都受到其他古代文学学术研究的启发。”
文化流传与文化记忆
在柯马丁教授的研究中,特别关注中国早期的口头文化和书面文本的关系,并积累研究心得,认为先秦文学主要靠口头传授等原因形成。柯马丁教授说:“在中国早期文学研究里,这是最难及最有争议的问题。很多学者相信,古代文本是以书写流传及传播下来的,学者们相信,书写是一种更受尊重的文化表现形式,因此重要的文本也从很早的时候开始写下来。当我质疑这种想法,学者们甚至认为我批评或贬低中国古代文学。首先在我认识的古代文明中,书写的发明并非为了写下文化上最重要的文本,它的发明是为了经济、行政、法律及更后来的历史方面的目的;文化上最重要的文本总是来自记忆,而不是书面文本库。更有趣的是,它作为一种活跃的生活文化传统,不断被记忆、体现和表演。我认为,中国早期文学也是如此。”
柯马丁教授认为,单一文本不是由某个作者一次性完成,它被不同的人不断记住和记录,并在这个过程中不断变化和演变。
他说,同样的文本有不同的版本,例如春秋末期吴国大夫伍子胥就有不同的故事.他又以《诗经》中的诗篇《蟋蟀》为例子,这首诗与清华大学收藏的一批战国竹简“清华简”中的《蟋蟀》相较,两个版本的《蟋蟀》有所不同,“清华简”在秦之前就被埋入地下,未经“焚书坑儒”影响。
柯马丁教授说:"我已经开发两个新概念:文本资料集(textual repertoire)与合成文(composite text),通过它我可以看到和理解先秦的文本。存在的文本不只以某种形式生存,它可以以多种形式组合和重组,借鉴一批文本资料(textual material),包含想法和文学,这也是人们在他们脑海里记下的。单一文本可以存在于许多不同的版本中,因此,每个文本都是合成(composite)。因为它从不同的文本资料,以不断的新形式重新创建。”换言之,根据不同材料编合而成合成文,是没有单一的原始来源的。
所有这些都和口头“合成”、口头表演和口头传播有关。当然,它也和“文化记忆”(cultural memory)有关。这并不表示文本没有写下来,但它意味着,文学文本的存在,书写文本并不是主要的或最重要的。
柯马丁教授说:“中国古代文学远比只有读者和作家的文化更为活泼生动。”
《诗经》是文化记忆文本
“诗言志”是中国古代对诗的本质的认识,《诗经》的作者关于作诗目的的叙述中有“诗言志”这一观念。过去一般认为,“诗言志”意指“诗是用来表达人的志意”,又说,诗与志、诗与情可同义通用,志与意含有现代语所谓“情感”。
柯马丁教授是当前研究《诗经》的重要学者,曾经对《诗经》文本作出系列分析。在他看来,先秦“诗言志”的“志”不是来自原作者的“志”,而是来自背诵或表演诗歌者,这种情况在《左传》《国语》中比比皆是。其次,“志”也是人的“情感”,但不是指主观上的情感,并不是我们今天理解的,个人的情感。
他认为,“诗言志”中的“志”,指的并非“志意”,而是“被记住的”;而且不属于个人记忆,而是集体的,共享的“文化记忆”。诗的文本不來自于个别作者,而是集体的声音;诗也不是个人情感的表达,而是反映社会上共享的人情;不属于个人的文本,而属于公共文本。
柯马丁教授认为,《诗经》是“文化记忆”的文本,它是过去的诗歌,这也是它之所以重要。因此,当我们引用孔子的名言“述而不作”,孔子明确说的是“文化记忆”。事实上,在早期的中国,“述”比“作”重要。因此孔子说的“述而不作”,并非因为谦逊,而是指出“记忆”的重要。
《剑桥中国文学史》与早期中国文学
由美国耶鲁大学孙康宜教授、哈佛大学宇文所安(Stephen Owen )教授主编的《剑桥中国文学史》近年来颇受学界关注,该书中译本简体版于2013由三联书店出版。
《剑桥中国文学史》由西方一群汉学家及学者分章撰写,包括柯马丁、艾朗诺、王德威、奚密、石静远等,由柯马丁教授负责撰写的第一章:《早期中国文学──开端至西汉》获得学界不少好评,一般也不否定其新锐观点。
柯马丁教授说,最初耶鲁大学的孙康宜教授请他写一小章的“先秦诗歌”,他反对这个想法,在他看来,不了解全部先秦文学,不可能了解先秦诗歌。不了解先秦文学的研究、编订及经典化,尤其是西汉,也不会了解先秦文学。因为流传下来的先秦典籍,很多是在西汉时代整理出来的,因此写中国早期文学,必须连通秦与西汉的思想脉络。他由此向孙康宜教授建议,愿意写一大章有关早期至西汉的文学史。孙康宜教授及宇文所安教授都同意这个建议。
柯马丁教授谦称,他并不完全满意这次的成果。他说:“我希望可以用更多篇幅描述和分析中国古代文学之美。然而,根据我对文学史的了解,我最重要的任务不只是列下一系列作者及其作品,而是分析文学实践的整体发展,能促进文学发展的机构等。因此,对我来说,特别重要的不是写‘文学史’,而是将文学放在历史中,为此,我宁愿拥有更多篇幅,但我的章节已经很长了,不允许更长。”
作为《剑桥中国文学史》作者之一,柯马丁教授在谈到此书的评价时说:“我从网上看到一些中文书评,许多是相当正面的。有一些读者批评它不够‘守旧’和传统。它没有重复我们已经知道的一切。也有的批评不够新意和不够‘不同’。在我看来,文学史总是在不同的方法妥协:有传统知识的要素,有新的观点及新的理解。
柯马丁教授也指出,这本文学史不是写给中文读者而是给西方读者看的,因为那时还没有一部中国文学史以英文书写。
除了专家之外,该书面对了更广泛的一般读者,因此,在一定程度上它是传统和保守的。柯马丁教授也因此在负责的章节里,非常有意识地选择相当保守的做法。他说:“我本可以有更极端的方式,我的新书‘Texts, Authors and Performance in Early China’(中国早期的文本,作者和表演)将会更为极端和创新。”
柯马丁教授说,《剑桥中国文学史》有义务提供可靠的一般知识,同时也介绍一些有别于传统中国学者的观点,例如宇文所安提出的“文化唐朝”的观念,就远大于“唐朝”。柯马丁教授也在西汉与东汉间做了切割,而不是重复旧的想法,称之为“两汉”。他说:“在我看来,这是完全误导的,西汉和东汉在文化和知性上,是两个不同的历史时期,类似的例子在《剑桥中国文学史》里有很多。当然,由于它由不同学者执笔,风格并不统一,撰写的不同学者也呈现不同的风格和叙述面貌。”
柯马丁教授主讲:
从表演到文本:中国早年诗歌及诗人
日期:8月12日(星期六)
时间:下午3时至4时30分
地点:大巴窑北新加坡报业中心礼堂
讲座主席:游俊豪副教授
(南大中华语言文化中心主任、中文系主任、华裔馆馆长)
讲座由《联合早报》、南洋理工大学中华语言文化中心、中文系及南洋大学毕业生协会主办
柯马丁教授英文演讲:
The Rhythms of Memory:
The Poetry of the Past in Early China
记忆的诸种节奏:中国古代诗歌
日期:8月23日(星期三)
时间:下午5时至6时30分
地点:南洋理工大学华裔馆礼堂
讲座主席:陈金梁教授(南大文学院院长)
讲座由南洋理工大学中华语言文化中心、华裔馆、南洋大学毕业生协会主办
关于柯马丁
1962年生于德国,美国普林斯顿大学东亚研究系主任,2015年当选美国哲学院院士。学术期刊《通报》《中华文本的历史研究》《东方研究手册》主编。
著有《秦始皇石刻:早期中国的文本与仪式》,编有《早期中国的权力意识形态和意识形态的权力》《中国政治哲学的起源:〈尚书〉的构成与思想研究》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