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合院



美籍翻译家、诗人


1991年来新


我刚搬到新加坡时,在医院做福利工作的朋友问我愿不愿意访问几个病人。她说这些病人已住进临终关怀所,却没人去看他们,也没家人照顾。她知道我很想学华语,觉得这是个很好的机会,可以多听、多学一点华语,因为她让我访问的病人都不会说英语。


刚开始做这份志愿者工作时,我22岁。在两三年时间里,好多次我到医院时听护士说,“哦,那个人已经不在这里了。”每次听到都很伤心,因为我知道,住在这里的人“不在这里了”,不是出院,而是离世。


但有一次护士说,“他已经不在这里了”,接着又说,“他回家了。”


这个人就是何先生。


朋友给了我何先生的地址。第一次我去他家找他,他很吃惊。他用广东话叫我的名字,很热情地邀请我进去喝茶聊天。


何先生已经80多岁,身体不太好,一点英语也不会说,连中文都说得很一般,带着很重的广东口音。我自己也刚开始学华语,懂的不多,但我还是每星期去他家一次,喝茶聊天。如果能找到朋友陪我去,我们就谈得比较多。我一个人去他家时,何先生喜欢唱歌给我听。他年轻时做过驻唱歌手,在酒吧里以表演为生。


有一天,我一个人去何先生家,他唱了几首歌后说,“白雪丽,你要看照片吗?”说着就拿出一本相册给我看。照片都是黑白的,边缘已黄了。他指给我看,“这是我哥哥,这是我爸爸……”


最后几张中有一张是个20几岁的姑娘,温柔漂亮。何先生指着她问:“你猜她是谁呢?”


“你妹妹。”


“不是。”


“你姐姐?”


“我没有姐姐。”


“不是你妈妈吧?!”


他笑着说,“也不是。”


“嗯,应该是你家人。他有点像你。”


“像我吗?”


“很像。”


“因为她就是我!”


“啊?!”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你?她不是……不是……?”


何先生大声笑起来。我已经语无伦次了。


何先生又说:“她就是我。”


“那你为什么穿裙子?” 我天真地问。


“那是大战期间……”后面他说得太多太快,我听不懂。


“大战,”他放慢速度。“你知道吗?我那时在樟宜……日本人……” 我没完全听懂他的话,但连蒙带猜也差不多懂了。反正,我知道他在樟宜做过俘虏。他看到我的表情,知道我听明白了。


他叹了口气说:“白雪丽,你不用难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又开始唱歌。我就坐在那个很热、一股尿味的房子里听。听完几首后,我去打包了一盒菜饭给他。


这几年,他几乎每星期都唱歌给我听。每次我去看他,我就听大半天的歌。


有一天,我去找他,他不在家。我回家打电话给那位在医院工作的朋友。她说:“哦,你去何先生家了?他已经不在那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