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起回家,我和小儿。
暮色已经四合。新月
伫立西天,它的身边
有颗孤星。我指给小儿看,
我告诉他如何问候月亮,
我说这颗星星是月亮的随从。
快到家时,他说
月亮好远,好像
我们去的地方那么遥远。
我告诉他月亮要远得多,
然后计算:如果有一个人
每天走十公里,那他要走
差不多一百年才能够抵达月亮。
但这不是他想听的。
路面几乎干了。
河水铺开在沼泽上;野鸭和别的水禽
在夜幕低垂时啼叫。雪壳
在脚底下发出声响——气温肯定
又降到了零度。家家户户的窗
都漆黑着。只有我们的厨房
亮着一盏灯。我们的烟囱旁是皎洁的月亮,
月亮身边,有颗孤星。
◎
夜空的光——
那么明亮柔和,当我
汲井,我清楚看见
自己的脸。
但打上来的水
永远一样:清澈,
冷冽,无色,无味,无香。
◎
有一次我收到一张斐济寄来的明信片,
那是一张收割甘蔗的画面。然后我发觉
其实没有什么事物是奇特的。
在我们穆提库的菜园里挖马铃薯跟在维提岛上
收割甘蔗并没有什么分别。
所有存在的事物都是寻常,
或者说,既非寻常也非不寻常。
遥远国度和异乡人都是一个梦,
一个某人无法从中醒来的
睁眼之梦。
诗亦然——从远处看,
诗独特,神秘,欢乐。
不,诗甚至不比
甘蔗田或马铃薯园独特。
诗像锯子下散落木屑
或刨子上卷起淡黄色的柔软刨花。
诗是傍晚洗手
或是我已故的姑母从来不会忘记
放进我口袋里的干净手帕。
◎
在窗户的另一边,在电缆塔,
在粪车和雪果丛的另一边,
在西南风第三天将白蜡树叶散布其上的
仓库屋顶的另一边,
在野苹果树,在覆盆子,
在冷衫树篱的另一边,
在雾茫茫的田野,在森林和云,
在秋天,在天空,在风的另一边,
在此生的另一边,在这里,
忽然间,一株迟缓的蒲公英
孤零零地盛开了,让我无念
而忘言。
◎
时钟的滴答声充满整个房间。
时间占领整个房间。时间与黑暗,
你在其中听见自己的呼吸、你的眼帘
不知疲倦的启—合、启—合,
以及——比你想到的还要多——心的跳动,
生命的生理钟,怦—怦,比滴—答
更古老,更接近时间。
时间,也许,真的,
不仅仅是滴答而已,
而是某个想对你,想对生命或对物质说些什么
已有两万亿年之久的人的声音。
也许这就是答案,这就是两百万亿年以后,
尚待完成的答案的
一个字母,一个音节。
◎
死亡并非来自外面。死亡就在里面。
和我们一起生长。
和我们一起入学。
和我们一起学习读书算数。
和我们一起滑雪橇看电影。
和我们一起寻找生命的意义。
和我们一起试着理解爱因斯坦与维纳。
和我们一起初尝禁果。
结婚,生子,争吵,和好。
和我们一起分手,也许不。
上班,求医,露营,
上疗养院。和我们一起
衰老,看着孩子成家,退休,
照顾孙子孙女,生病,
死掉。所以,别怕。我们的死亡
不会比我们更长命。
◎
寂静无时无刻无所不在;
有时我们听得更清楚:
薄雾笼罩牧场,仓库大门敞开,
一头白眉歌鸫在那一边唱歌;一只白蛾
不停地飞绕着榆树的枝桠;
枝桠在傍晚的天空轻微地摇晃着,
几乎难以察觉。
暮色掳走我们所有人的脸孔和名字,
剩下来的只有光亮与黑暗之间的差别。
仲夏夜的心脏:
桌上的旧表
突然滴答滴答
分外响亮。
◎
我打开这本俄汉辞典——
里面,两页之间,有只小虫。
它振翅飞走,
不见了踪影,也许
仍在玻璃窗上挣扎
或者跟许多昆虫一样早已死去或者成功
飞到野外。就像我们有些人那样。
有一会儿我怀疑它可能是
这本辞典的一个字、一个符号,
它受够了,它想变成
别的东西,而不仅仅只是一个符号、
一个象形文字,
在这世界,在这一生
冰冷的玻璃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