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南发:送别自己

(左)李叔同在俗时的文人风度,才子风流,一派儒雅。(右)李叔同任教的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校舍,旧址现在杭州高级中学内,《送别》可能即创作于此。
(左)李叔同在俗时的文人风度,才子风流,一派儒雅。(右)李叔同任教的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校舍,旧址现在杭州高级中学内,《送别》可能即创作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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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诗词,弥漫着浓厚感悟人生的出世氛围与情怀,或许就是他看破红尘的“前奏小夜曲”。

1959年我上小学一年级,南洋传统华校,华文课本还是《国语》,常听到高年级班音乐课传来一阵动听的歌声,听久了,前几句也会朗朗上口:“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后来《国语》课本改成《华语》的时候,这首歌就没再唱了。

再次听到童年记忆中的歌声,已是1983的事,是电影《城南旧事》里民国年间北京的小学毕业礼上所唱的《送别歌》 。

这时当然已知道这首歌,原是出家前的李叔同写的词《送别》,只有两段:

“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瓢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当年刚看过电影不久,我恰到台北参加新闻交流会,在台大校园旁的侨光堂遇见《城南旧事》原作者林海音,谈起这首歌,当时台湾还未解严,她未能看到电影,对我谈到这部电影及小时在新加坡的小学也听过这首歌,很感兴趣。

这首歌的曲调,原出自19世纪后期美国流行的一首“艺人歌曲”,为J.P.奥德威(John Pond Ordway)的《梦见家和母亲》。

李叔同通晓英文,但他显然是在日本才接触到这首“转口”的美国曲调。

日本音乐家犬童球溪曾将此曲,改写成日文歌词的《旅愁》,刊登于1907年东京出版的《中等教育唱歌集》,这时李叔同正在东京留学,又积极从事音乐戏剧活动,人在异乡,满怀旅愁,对《旅愁》自然感触良深。

旅愁与送别,处境或有不同,却同样是离情别绪,或许如此,影响了李叔同在后来创作《送别》时,会采用它谱曲。

李叔同的《送别》和犬童球溪的《旅愁》,曲调只有极小微异,但和奥德威原曲相比,修改较多,说明李叔同主要是受犬童的影响,并非直接源自美国。

李叔同《送别》原作手迹,今已无存。最早出现的手抄本是1927年裘梦痕、丰子恺合编、上海开明书店出版的《中文名歌五十首》,当时已成为弘一法师的李叔同还在人世,丰子恺是他重要弟子,故此版本的可靠性无可怀疑,被视为李叔同的正宗原版。

后来此歌又有多个新版本,各有修改或增续新词,甚至添加段落,删除字句,再非原貌。

这首《送别》究竟创作于哪一年?目前仍无定论。

据1944年林子青编纂的首部《弘一大师年谱》,将《送别》与《忆儿时》这两首歌词,同列为1915年所作,并称“是年大师在杭所作诗词颇多。”

这一年李叔同35岁,正在杭州的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教授音乐和美术,这两首同样采用日本修改美国曲调的歌词,创作于此时,似乎颇合当时的时空环境。

至于为何他会写这首诗歌?亦无定论。

因为歌名,一般认为是送别友人之作,但不知是为何人所作。

我觉得,有个线索似颇堪玩味,即歌中既有“芳草”又有“天涯”,而李叔同早年有一位好友吴涛就署号“西湖天涯芳草馆主人”。

1900年4月吴涛曾和李叔同共创书画公会,他任经理,李叔同任副经理,又同创办《书画公会报》;吴涛还和上海《游戏报》编辑“茂苑惜秋生”(原名欧阳淦,又署惜秋生)联名在该报上为李叔同刊登代人写书法刻印的价格广告,两人来往密切。

1900年8月31日的《游戏报》上就刊有一首李叔同赠吴涛的词《苏幕遮·赠别天涯芳草馆主人》。

1906年李叔同赴日留学时所编的《音乐小杂志》“词府”一章中,李叔同还选录了天涯芳草馆主人吴涛的一组词《天涯曲·题天涯萍梗图》,刊于章首,可见彼此仍有来往。

1912年——1915年李叔同在杭州的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任教,学校就在西湖边,却未再见有任何吴涛的消息。

还值得注意的是1915年夏天,李叔同曾赴日本一行,诗里“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诸句,亦似有对当年东瀛知交风流云散的感伤,颇合诗中情境,加上西湖天涯芳草馆主人及许多当年知交的离散,或都可作为推敲此诗创作时间的一个索引吧。

日本一行后,次年他就到杭州虎跑寺实验断食,开始茹素,1908年就正式出家了。

因此,1915年下半年,可说正是李叔同思想观念转变的重要前夕,这首诗词,弥漫着浓厚感悟人生的出世氛围与情怀,或许就是他看破红尘的“前奏小夜曲”。

或许,曾经灿烂风流的一代艺术才子李叔同这首诗,真正想要送别的对象,那个人,就是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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