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雁冰:房子的那一棵树

新西兰阳台外的野生樱花树。(作者摄影)
新西兰阳台外的野生樱花树。(作者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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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春天,却是阳台外的那棵白色单瓣樱花开得茂盛,仿佛是要我在离开新西兰以前,记住它最美丽的身影。

童年的记忆,很多时候和外婆家有关。和外婆家有关的记忆,除了一大群穿着人字拖、赤着脚在乡间小路奔跑的孩子,就是那一“列”像八爪鱼一样,在三巴旺的泥地上伸展开来的锌板屋房子。对房子印象深刻的记忆,除了厨房(因为那是填饱肚子的地方),就是树。

有两棵树。一棵在厨房后面的天井里,很大很老开了白花的树。我以为是鸡蛋花,后来以为是海苹果,再后来,母亲说都不是,我记错了,是水蓊。

还有一棵,正门篱笆外的红毛丹。那棵树不太高,孩子时候的我企图爬过,结果被一只毛毛虫给蛰伤,手上又红又痒又疼,一条毛毛虫的印子跟了我两个星期。

鸡蛋花、海苹果,喔都不是,是水蓊,记忆深刻因为它就在屋子里,遮阴挡雨。下雨的时候,那棵树特别翠绿,让雨水刷得油亮。乡间的大雨打下来,打得大树叶子“得得得”响,水泥地上蹦起一个个水花皇冠,声音特别好听,一切特别美、特别静,孩子站在那里凉凉的,浑身起着鸡皮疙瘩。

水蓊树上长了大大的白绿色果子。我记得自己会站在树下抬头看那些丰实的果子,好想摘下来尝一尝。一定是我的眼睛冒出贪婪的目光,经过的不知道哪个大人还是顽童,就告诉我那是不能吃的,有毒。很可惜,这么大这么肥硕的果子,居然不能吃。

长大才知道,是孩子的我被骗了。那根本能吃。只是大人们不让我摘采罢了。再不然,就是记忆里经过的那个顽童耍了我。虽然好想掐他脖子,但现在大家都是稳重的大人了……

玩捉迷藏的时候,一棵树可以成为孩子的屏风,挡住猎捕者的视线,替她守护着躲藏的秘密。躲在树后的孩子,和身边粗大的树干,脚下凌乱的落叶断枝,天空太阳投射的影子,胸口“咚咚咚”的心跳,同时玩着最有意思的游戏。

红毛丹树,因为爬过、被毛虫蜇过、也当过我迷藏的玩伴,在脑海里就变成一棵和冒险有关的树。长大以后,梦境中出现这棵树,总是和危险的情境交错。像是我和玩伴们变身武士躲在树上,侦查潜入外婆家的敌人,或是红毛丹树丛间的刀光剑影。这必定是少年时期看太多武侠小说的缘故。

乡村土地在1980年代被征用。我们全都搬进了组屋,分布到岛国各处的新镇。我想住过乡村的孩子,没有人会喜欢住在市镇的感觉。距离自然环境很遥远的时候,距离自由、心灵的世界、无所不在的欢乐和美……也变得遥远起来。我们所有的人,也不可能经常见面了。我和树,也没有了个人的情感和回忆。那棵水蓊和红毛丹,早就化为尘土了吧。

后来,我们许多人喜欢在杨厝港阿姨家聚会。每次聚会,总会站在她花园里的一棵大树下,是那棵树让我们觉得有亲切感和安全感。那是一棵树干上挂满了球形绿色果子的无花果。这棵树树龄不小,是前屋主留下的,叶子宽大粗糙,树的造型奇形古怪,还很高。姨丈亲手做了秋千挂在树杈上,后来还造了梯子,让孩子们爬上去探险,像Enid Blyton童话故事里的Faraway Tree(魔法树)。可惜那个时候我已经不是孩子,只能站在树下望着小顽童们玩耍。

姨丈给大人们做了长木凳、木桌,让我们在大树周围烧烤吃饭,在月色下保留一点点乡间的感觉。

很多年以后,阿姨把房子卖了旅居美国。临走前把家里大大小小的盆栽聚到院子里,任我们一盆盆带走。唯独带不走那一棵无花果。

有一次我经过那个住宅区,心血来潮把车子绕进去想看一看那个房子的那一棵树。

结果让人难过。新屋主把树砍了。花园空荡荡,阳光从园地里反射出来,那样凌厉的光当然不再和我温润的记忆有任何关系了。

把一棵老树砍倒,是什么感觉。一棵正被砍倒的老树,是什么感觉。

新西兰威灵顿的房子,树丛环绕,望出去都是树,没有人迹。

这房子让人记忆深刻的树我几乎都写过,后院的水中倒影,大门外的木兰。这个春天,却是阳台外的那棵白色单瓣樱花开得茂盛,仿佛是要我在离开新西兰以前,记住它最美丽的身影。

这几天阳光灿烂,我坐到它身边,一边看书写稿,一边沉浸在花海花香里。去年才说这野生的樱花花朵三三两两,今年,它竟如此丰盈华贵。

树有灵魂,树会说话。很多时候,比人深刻。

旅行途中,你曾不曾突然想要拥抱一棵树?然后,看看左右无人,就贴上去,把耳朵靠到树干上,仿佛听到了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呼唤。心里涌现难得可贵的平静。

突然,你又是当年的孩子,一个人面对着树,站在那里凉凉的,浑身起着鸡皮疙瘩。 (传自威灵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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