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照:尊重孩子 是百死千难的修练

图片来源:《远见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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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陈芳毓  摄影:赖永祥

访谈时间过了半小时,知名作家杨照的女儿才姗姗来迟,原来是记错时间。

当这位曾获全德青年音乐大赛冠军的17岁少女现身时,清丽脸庞甩着梳高的马尾,微露蛮腰的黑色紧身短上衣配厚底高筒靴。庞克青春打扮,铁定会让许多台湾家长心中警铃大作。但杨照,穿着大垫肩旧式西装外套的老爸,一派轻松招呼女儿坐下,并对记者介绍,“嗨,这是李其睿。”(杨照本名李明骏),眼神掩不住自豪。一瞬间让人明白,杨照访谈中所说的:“学会尊重孩子,得走过生活中种种百死千难、dayin、dayout的练习”,是怎么一回事。

杨照是出了名的爱女儿。女儿小学毕业那年,他将累积多年的父女对话写成《我想遇见你的人生》,满纸期许、关怀、包容的浓情呢喃,被作家张大春形容是“明目张胆地背着老婆和另一女孩倾吐心事”。

爱她,所以给她更多选择

但这位父亲爱女儿的方式,不是替女儿规划人生,而是尊重她的选择——这是求学时老被要求要“和别人一样”的叛逆父亲,送给女儿的礼物。

“我希望给她一个机会,发挥跟别人不一样的特色、她之所以作为‘李其睿’的特色,”杨照相信,每个人都应该独一无二。

怎么做?杨照书中有个桥段。有一次,女儿问父亲,“我们家为什么要有那么多玻璃?”

李其睿是12年国教第一届“白老鼠”。升国三暑假前,老师在课堂上问,“确定不考高中音乐班的举手!”发下一张单子;“要考高中音乐班的举手!”再发下另一张。

单子是暑假辅导课程表,上面有课程和考试进度,一路排到国三模拟考。

12年国教理当“免试升学”,但那只是口号,哪个国中生不是每天反复考试?“这一年人生,就只献给这一场考试,”李其睿问父亲,也问自己,“我要这样子吗?”

即使是正式考试,德国和台湾相比也显得“随兴”。因为没有统一教科书,每个老师教法和考法都不相同。比如,被认为要死背的德文课,考法却最灵活。学期中,老师先要学生读一篇18世纪剧作家作品,考题是给一段情境,要学生写下某个角色经历这段情境后,可能的内心独白,或与其他角色的对话。

因此,只要平时认真阅读、上课时专心讨论,考前根本不需要准备。

杨照对这种考试方式很有感触,“台湾给老师很大的责任,却不给相对的权力。”

如今,李其睿是音乐学院里少数德语流利的外国学生。现在看似正确的决定,当时却是煎熬。

问问题,父亲总是第一人选

李其睿性子急、不认输,和父亲有如一个模子印出来。偏偏刚到异乡,她无法流利用德语说出想法,常搞不清楚课堂讨论进行到哪,觉得矮人一截,动不动就对自己生闷气。

台湾同学也难理解她的苦,只觉得“好轻松,都不用考试!”殊不知对她迎面扑来的,是不逊于升学考试的压力。

“我常想,如果还留在台湾,现在会过什么样的生活?”李其睿自问自答,“想到这里,就觉得德国那些让我不舒服的东西,都是值得的。”

去德国读书,不只开了教育的窗,也开了文化的眼。

从小,李其睿就爱缠着父亲问问题,即使进入青春期,多数孩子与父母话不投机半句多,她仍是看到什么,就习惯转头找父亲讨论。

她看到,校园里有些精神有状况的同学,无人主动关心,因为同学们认为他“没尽到自己的责任”。在这种社会文化中,捷运上自然也不会有人让座,因为同情别人,就是视他为弱者,伤害他的自尊。

几天后,这个一句德文都不会说的15岁女孩,放下了和同学一起毕业的期待,决定负笈德国;两年后,进入钢琴名师魏乐富的母校汉诺威音乐院就读。

没标准答案考试,她交白卷

回顾在德国读高中的两年,李其睿看见许多跟台湾不一样的风景。

先说课程。上课时间从早上8点到下午2点,中间有两次半小时休息,多数学生都是放学后才吃午餐。当她告诉同学,台湾学生午餐后都必须趴在桌上午休,“你们就真的照做?”同学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再看考试。李其睿刚到德国时的一堂政治课,老师提到一个国际危机,当场要学生写下看法和解决方案,做为随堂测验。

从没参加过“没有标准答案”考试的李其睿,根本不清楚自己的想法,无助之下,交了白卷。

相较之下,德国同学各个都像电视节目名嘴,“很爱现!”即使是不怎么样的意见,动辄能讲好几分钟。

后来她才明白,每个人都应该要有自己的看法,课堂不是用来听单面向教导的,老师的任务只是辅助说明,让大家听懂同学的发言。

以前,杨照常笑女儿“一句讲都不成话”(台语),但两年练习下来,已能侃侃而谈。

杨照写到,“我不想也不能去指引、去安排你对什么景色、什么事物会有兴趣,但是我可以尽量让你有最多的选择。”所以家中窗户多,书也多,因为书和玻璃一样,都是通往世界的窗口。但当女儿进入国中,窗口,却被考不完的试关了起来。

另一次用完餐要结帐,等了20分钟,服务生非但不搭理,还呛她“我忙端菜,你难道没看见吗?”

相较于充满人情味的台湾,德国人显得“太有原则”,使李其睿不太舒服。父亲向她解释,“那不是冷酷,而是极端的个人主义。”两种文化没有好坏。

家长观念不改,教改没机会

尽管母亲彭秀贞观察,女儿已愈来愈独立,想法愈来愈“德国”,但李其睿未脱稚气,採访中,不时怯生生偷瞄父亲,“我可以说吗?”

“你讲什么都可以。”杨照总是这样回答。父女俩的亲近,使不少家长心生羡慕。

许多父母都想当孩子无话不谈的朋友;但是一落实到生活上的关键决策,例如选填志愿,却往往又变回“独裁”。为什么会这样?

“那源自过度自信,”学历史的杨照前后对照,2008年iPhone上市前,谁都无法相信有种产品会彻底改变手机使用习惯,“我们承认猜不到这些趋势,但变成家长的时候,却又觉得自己是了不起的预言家。”

他再以医师为例,原本是最有“钱景”的行业,近年却起了大变化,光东区就有近300间医美诊所,“孩子将来要面对的世界,我怎么可能知道?我凭什么说,‘学音乐将来有什么用?’”

他甚至直指,教改不改变家长,任何政策执行下去就会“橘逾淮而为枳”。只要家长还在乎排名和考试,把孩子的程度视为自己的成就、理所当然认为“我小孩就该是最好的”,教改就不会有机会。

“我受不了自认能控制小孩的家长,很幸运我爸妈不是那样的人,”有礼但不乖顺的李其睿回应。杨照笑了,身为父母,这是极高肯定。

把孩子当唯一,欣赏差异

女儿在德国读音乐,杨照也是哈佛大学博士候选人,父女俩都是旁人眼中的“升学胜利组”,但杨照对教育的反思从未稍歇。对比三国教育现场,反而发现台湾许多被视为“正常”的“不正常”。

回首来时路,晴光市场长大的杨照,少年好友多是读“放牛班”,打架、跷课样样来。他能上建中和台大,全是被“激”出来的。

“和多数关注教育的人不同的是,我体会过台湾教育体系最残酷的那一面,”他愤愤地说:“就是当你考试成绩不好时,会被怎样的歧视。”

国中时,杨照是足球校队,队上先前没人考上前三志愿,他最后跌破众人眼镜,考上建中。高中编校刊,他再度跟教官对立,被对方诅咒:“你们没有一个人可以考上大学!”

“我就是要对方把那句话吞下去!”心高气傲的他,冲着这句话把自己从落榜边缘拉回来,考上台大历史系。

吊诡的是,教改至今,小他35岁的女儿辈们,仍无法改变被困在“准备考试——考试——检讨考试”的循环里。

这使杨照更停不下评论的笔,疾呼真正的尊重,是把孩子当成唯一的一个看待,不要纵向排名比较,而是横向欣赏个别差异。愈重要的事,愈不能被量化,才是教育的核心本质。

(本文获台湾《远见杂志》授权转载刊登,原文刊登于该刊2016年2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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