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眼前弘一的背影,是去是来,一样都是修行,都是人生,都要一步步认真经历和超越。
1926年10月,夏丏尊主编的上海《一般》月刊10月号,刊登了丰子恺写的一篇文章《法味》,作于8月4日,写他在上海和弘一法师见面的情形,特别记述了有一天他和友人陪弘一重访早年旧居城南草堂的经过。
文末写到了弘一法师的背影,只是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却有另一番风味。
当天早上出发时,简单朴实的弘一,只是“换上草鞋,一手挟了照例的一个灰色的小手巾包,一手拿了一顶两只角已经脱落的蝙蝠伞”,就出门了。
经过一天,他们几个人“步行到海宁路附近,弘一法师要分途独归,...就转身进衖而去。我目送着他,到那瘦长的背影,直到没入人群中不见了……”
文中的“衖”为巷弄,就是昔日上海处处皆有的弄堂了。
简单的文字,寻常的叙述,可以想象在夕阳西下的上海,繁华大街路口,人群攘往熙来,一道瘦长的僧人身影,一身灰色僧衣,挟着灰色小巾包,拿着黑布雨伞,独自走进街旁的巷弄里,转眼消失在闹市人潮中瞬间的一幕。
如此情景,如此寻常,却又好像有些特别的感觉,僧人与闹市,喧闹与安静,繁华与清修,交汇如流,不一不二,足堪回味,亦可深思,当然也可以淡然处之,各适其适,如同处世。
会有如此感思,当然因为那是弘一法师的背影,所以又更添了另一番意味,如同味外之味, 若能心领,就能神会。
更没想到的是在今天,我们还可以和当年的丰子恺一样,看见弘一法师的背影。
那是两张黑白老照片,说明很简单,只说拍摄地点是厦门街头和鼓浪屿的黄家渡码头;加上有记录称时间是1938年,如此而已,没有其他更多说明,也不知何人所摄。照片取自1991—93年福建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弘一大师全集》。
当年拍照不易,一般人拍照都争取正面拍摄,谁竟然会如此“大胆”拍摄如此特别的照片?查看许多书刊,均不得要领,只能自己探讨。
根据1938年初弘一的行迹,这年初他确曾到过厦门和鼓浪屿,那是应鼓浪屿的“了闲念佛社”邀请,前往讲经。
该社是两位在厦门经商的漳州人林寄凡、严笑棠(兄为漳州商会会长)所组织,社址设于鼓浪屿龙头路林寄凡的“林氏了闲别墅”。因为严笑棠在漳州时与弘一曾有往来,便以该社名义,发出请帖,邀请弘一前往为该社的在家居士开讲《心经》,为时三天。
当时日军已占据金门,厦门战云密布,形势紧张,但弘一依然应邀赴约。
据各方材料整理,行程经过如下(当年记录均为农历,本文换算为公历):
4月20日(农历三月二十)弘一从惠安回泉州,22日严笑棠专程到泉州承天寺迎接弘一去厦门,坐渡轮到鼓浪屿讲经。
据弘一写给“永春童子”李远芳的信称,预备讲经时间“大约廿六日起,讲三天”,即公历4月26日至29日。若讲经后在岛上过夜,则应于30日坐渡轮回厦门。
一星期后,局势更紧张,严笑棠等人遂陪弘一渡海到嵩屿,转乘汽车到漳州。他们离开仅4天,5月10日日军就开始进攻厦门,战争爆发。
依推算,弘一法师是1938年4月30日从鼓浪屿回厦门,就在那时候,留下了他打伞独自走向黄家渡码头渡口的一道背影。
另一张他在厦门街头的背影,服饰一模一样,取景角度略似,显然是同一时间所摄,摄影师应为同一人,才会同样选择这个与众不同的角度。
由于当时摄影机不是一般人所能负担,而负责接待弘一的严笑棠是位有经济能力的商人,自然最有可能是这位“神秘”摄影人或关系人了。
留存到今天的弘一法师这两道背影,一是步入街市,一是走向渡口,宛如入世与出世的象征,是写实的现场照片,却又仿佛别具深意。
尤其了解照片拍摄的时空背景,更会有另一番感受。
当时的厦门,已经危在旦夕,成为名副其实的危城,照片里的弘一依旧稳步前行,无惧无畏。
面对危局,弘一的态度始终冷静坚定而清楚,他多次表明“念佛不忘爱国”,国难当前,出家人也应该和受难众生一起,负起人人应有的责任,共赴国难,义无反顾,还立志必要时殉教,将自己居室取名“殉教室”。
如此弘一,如此精神,说明出世与入世,其实一样都在人世;能入世才能出世,反之亦然,问题只在入世为何、出世何为,如此而已。
如同眼前弘一的背影,是去是来,一样都是修行,都是人生,都要一步步认真经历和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