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晴舫:《葬礼》

(档案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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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梯口,我遇见他们。丈夫一身轻便衣着,短裤,船型鞋,牵着小狗,妻子眼线浓,梳妆了发式,正式套装,高跟鞋,腕间挂了一只昂贵手袋。她一见我,眼神起了戒备。电梯来了,本来她不想跟我一起下去,电梯门要关上时,她大声喊住我。

三个人,一只狗。大楼老,上个世纪初建造,电梯镶了黄铜门把,动作缓慢,像个真正的百岁人瑞。所以我找话讲。“遗憾D室的孟女士过世了。”我说。就在当天上午,我们每一间公寓居民都收到了大楼管理处的通知,葬礼将在周日举行,希望大家前往,作最后告别。

“对啊,谁知道她就这么死了!”这个洋名叫凯洛的太太原先一直回避我的目光突然活络起来,“哎,说,她是不是就一个人暴毙在她公寓里?”“我两个月前才搬来,见过孟太太两次。我想她后来都不在。”我迟疑地补充,“我想,她可能在其他地方逝世,像是医院。”“那好。”

百岁电梯,还没下到一楼。于是我说,“你们跟她一定很熟吧?听说她住在这座大楼很久了。”这位叫凯洛的太太马上打断我,“噢不,我们只是短期租赁。我们家正在装潢,房子大,很花时间。”她强调了大。

她的眼睛不客气巡了一圈这个狭小的电梯,停在我脸上,“没可能我们会住在这座公寓,等我们家装潢完,我们会立刻搬回去。”电梯门开了。她马上抢了出去,先生牵狗跟在后头。他们没向我说再见。他们那么匆匆忙忙,那么赶,好像世界刚从马路冲过去,一切都快来不及了。

管理员来不及跟他们打招呼,但微笑已经绽放,于是同张笑容转向我。我只好停下来。也没话讲,于是又聊起孟女士。还好有人死了,让大家都有点话谈。死人成了活人的社交润滑剂。我说我搬进来第一天,就见到孟女士拎着药包进门,旁边跟着一位漂亮的黑皮肤姑娘。想来她当时便病得很重了。管理员说,她从来不生病。她只是老了,因为年纪而衰弱。岁月侵蚀了她,不是病菌。“她多少岁?”“96,97吧。”

我表示惊讶,高寿是喜事。他颔首同意。孟女士死了,但她的死亡是件喜事,应该庆祝。于是我们两个活人紧抱着这点温暖,在门口互道再见。到了周日,没有人去葬礼。包括我。我去了城里,跟朋友见面。回家已晚,深蓝夜空点缀繁星,公寓大楼门前两盏晕黄灯光,照着晶莹草地,一名老人独自站在那里,手里一个棕色纸袋裹成一瓶酒的形状,举首仰望,正在欣赏这栋大楼。我道了晚安,他开始自我介绍。孟先生。

原来是孟女士的继孙,所以他也姓孟。原来孟女士不是90几岁,而是86岁。而继孙孟先生也73岁了。女士37岁时嫁给了他当时已70岁的祖父,一起搬进这间公寓,在他祖父过世后,孟女士也没有搬走,继续度完她的余生。“她当年是高尔夫球运动明星,得了一堆奖杯,高挑美丽,有一双勾魂的眼眸,我们都以为她是拜金女,为了钱才嫁给我那老朽的祖父。可是祖父死的时候,她伤心了很久,一直无法从伤痛平复,一辈子不曾改嫁,就一个人独居在这里。我们很敬佩。”

因为孟女士和他祖父没有孩子,由他继承这间公寓,他找了人,做点基本粉刷,下个月就会租出去。孟女士在医院人还没完全断气时,他们当时就已经知道她不会回来了,所以很早就把这间公寓放到市场上。租约在葬礼前一周便签妥了。孟先生笑说,“新租户很焦虑我会不会因为葬礼而改变心意不租她了,我保证她没问题。”

黑暗完全笼罩了大楼,只剩那两盏灯,像动物潜伏在阴影的两只眼睛,观望着时间的动静。(传自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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