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手抓起,竟是一把鸟声” ——回顾30年前洛夫诗引发的论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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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周过世的台湾诗人洛夫,他的《随雨声入山而不见雨》1981年在新加坡引起一场长达三个月的文学论战。论战爆发起源于两种诗观:诗应该明朗还是晦涩?意象如何经营?读诗该从诗人的角度出发还是由读者的角度?论战规模,从学生版延伸到两报的其他文化版面,本来固定在一报发表文章的作者也出现在另一份报纸……

台湾诗人洛夫上周(19日)逝世,遗下一本刚发布的诗集《昨日之蛇》,以及他60多年写诗生涯的一系列不朽经典。

诗人离世教人唏嘘,也勾起他的作品带给每个读者的独特回忆。洛夫与新加坡颇有缘分,1983年他是首届国际华文文艺营的座上嘉宾,与其他知名作家展现风采,一时万人空巷。其实洛夫的一首诗《随雨声入山而不见雨》更早来到新加坡,还引起一场长达三个月的文学论战。

1981年8月27日,叶霜在《星洲日报》的《星洲少年》版发表了一篇诗评《晦涩难懂的诗》,提出他对《随》的看法。紧接着9月3日,戴畏夫在《南洋商报》的《南洋学生》发表《欣赏现代诗的途径》回应,之后古琴、乔克岑、陈凯、川岳林等人相继发表文章,论战爆发,两种诗观剧烈碰撞:诗应该明朗还是晦涩?意象如何经营?也进一步让人思考,读诗该从诗人的角度出发还是由读者的角度?

借此机会,让我们重温一下这首引起论战的诗作:

撑着一把油纸伞

唱着《三月李子酸》

众山之中

我是唯一的一双芒鞋

啄木鸟 空空

回声 洞洞

一棵树在啄痛中回旋而上

入山

不见雨

伞绕着一块青石飞

那里坐着一个抱头的男子

看烟蒂成灰

下山

仍不见雨

三粒苦松子

沿着路标一直滚到我的脚前

伸手抓起

竟是一把鸟声

据本地作家怀鹰(他也是论战参与者)整理,这场论战前后刊登61篇文章,40多名作者参战(当中有者以不同笔名发表)。当时《南洋学生》的编辑白全成(当时笔名“夏心”)也指出,参战者年龄在15岁至40几岁之间,可看作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之争。论战最后难免剑走偏锋,诉诸情绪,10月27日,夏心刊登双方文章,撰文总结;《星洲少年》则于11月7日发表《现代诗问题争论总结专号》(数日后叶霜的《干戈平息后的几点意见》则作为补遗刊载),让这场论战“有始有终”。

风波平息后,诗人林得楠(当时笔名“牧汉林”)整理论战文章,托台湾一家书店转交给洛夫。几个月后,洛夫写来一篇长文《现代诗论剑余话》,阐述他对论战的观点,也提供作者对作品的解说,刊登于1982年6月20日《南洋商报·文林》。又,9月20日同版面又刊登了长谣《给洛夫的公开信》,则是后话了。

再回首已是一个记录

时过境迁,当年的参与者如今如何检视论战?

傅来兴(当时笔名“戴畏夫”)说,撰写回应文章时他才23岁,如今看来,就是“胆子大”,也有点冲动,引出论战其实是预料之外,也为他带来一些内心的困扰。

“回顾那场论战,对我而言是成长岁月的一道刻痕,一次意义深长的经历,在一来一往争辩中,大家语气言辞激烈,火气大了些。现在重读,觉得那是年少事,再回首已是一个记录了,已完全没有了当时的那种心情。现在成熟了,我就当作‘到此涂鸦过’,只是那场论战还是有其意义的。当年的文学创作风气很盛,年轻文友摇笔杆,涂涂写写,觉得很有意思,可能还有‘好玩’的成分。那场论战,大家都学到一些东西,因此是建设性多一些。而我自己后来写诗,也没有刻意晦涩、朦胧,反而觉得真情流露,让更多人读得懂更重要。”

曾与戴畏夫剧烈争论的古琴受访时则说,当时年轻气盛,用词很重,事实上,每个创作者都在用不同方式写作,且诗有多解,论战已成为文学史上一个记录,回到写作世界,其实大家都是好朋友。

“当时有些作品相当晦涩,经过辩论,我觉得本地文风趋向明朗。当然写作手法不妨多样化,我自己写诗也有一点现代意味,不可能完全写得很白很白。”

古琴并不否定现代诗,他也喜欢洛夫《西贡诗抄》,也读痖弦、余光中,认为他们是一个时代的里程碑,至今台湾仍无后者。

以跨版篇幅总结论战

当时的《南洋学生》编辑白全成说,当他发现论战已成混战,讨论沦为攻击,果断以跨两版的篇幅总结,现在看来,决定是正确的。

“太早结束,将扼杀一场空前的论争,太迟就流于谩骂了。这是编者所不愿看到的。”

白全成说,当时以学生报引起一场名家与青少年写手的大战,相当令人瞩目,当中不少是学生通讯员,今日多在报界与文化界工作,“更难得的是,论战后,30余年来诗坛无战事,而且出现汇流迹象,不能不说是一大收获……事实是,80年代以降,现代与写实两派诗人的创作,内容上渐趋注重本土化,文字上也避免晦涩难懂。这是一个好现象,也可能是那场论争的意外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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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夫给林得楠的亲笔信。(林得楠提供)

洛夫撰文回应林得楠请求

虽然当时两报编辑都喊停,但林得楠仍觉得洛夫应该有所回应,才会冒昧联系诗人。其实杜南发与淡莹都曾请洛夫回应,但洛夫一直不愿意,林得楠是希望以一个十八九岁少年人的身份打动对方,结果洛夫真的撰文回应,让他无比感动,洛夫给他的回信他也珍藏至今。

林得楠认为那些论战文章仍能启发人心,他说:“其实现在面簿上出现的情绪,以前也有,但以前人们要以完整的文章去谈,机会只有一次,所以要把一切写清楚,要言之有物。”至于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林得楠认为现在已无明显界限也没有派别,而是个人主义挂帅的时代。以前写作者得寻找一个风格接近的刊物投稿,如今新媒体时代,就少了派别之考量。

总结论战,林得楠说:“这场论战虽然只针对洛夫先生的一首诗,但它给了我们一生用不尽的诗。”

论战有三大成因

论战的成因,伍木认为有三,首先是1980年南洋大学被合并,本地文坛伤痕文学作品涌现,并且多采用迂回和曲笔方式书写。其二、当时星洲、南洋两报文艺版的文学主张壁垒分明,各有拥护者,形成论战的基础。第三,则是当年写作者华文功底较深厚,尤其年轻一代诗歌创作灵感大部分来自台湾,文学理论也建构自台湾,如果换成今天的语境和条件,似乎不再可能触发类似的文学论战。

傅来兴也认同当年的热情与风气不再,但不愿评断当今网络世界能否再造当年氛围,他只说:“语言在文学中的作用毋庸置疑,如果母语教学已不在最重要的位置,期望当年那种创作氛围再现,那绝对是不可能的事。”

此外,伍木分析说:“在1960年代初期,新加坡华文诗坛即已出现关于现代主义诗歌与现实主义诗歌的论争,当时一场备受关注的论争是钟祺与林方之间三来三回的笔战。从文学创作体裁来看,现代主义小说始终无法取代现实主义小说牢不可破的主流地位,但是现代主义诗歌却能轻易地占领了原本是属于现实主义诗歌的堡垒,这些都显示出现实主义诗歌的艺术审美欠缺。自从1981年的那场笔战结束后,现代主义诗歌与现实主义诗歌逐渐合流并进,写诗者大体上都能掌握审美尺度,不同派别之间的意气之争显得没有意义。”

论战结束十多年后,怀鹰就已把论战文字整理成册,本来打算出版却苦无经费。如今旧事重提,怀鹰决定陆续在网络上传文章,与读者分享。

在怀鹰眼中,论战为现代派与非现代派消除分歧。而论战规模,从学生版延伸到两报的其他文化版面,本来固定在一报发表文章的作者也出现在另一份报纸,扩大了交流,这样的影响是深且广的。另一个启示则是:应该就诗论诗,专注于文本评论。

文学没有对错

至于洛夫的长文回应,怀鹰认为,当中还是有点看不起非现代派。他认为不应该有派别之分,因为两者是相互影响的。他说:“论战没有胜负,文学没有对错。”

乔克岑曾在论战中写了两篇文章力挺现代诗,他说,要不是因为洛夫逝世,事件早已淡忘,他已记不清自己写了什么,但仍记得《随》,记得那句“伸手抓起∕竟是一把鸟声”,他说:“诗人走了,好诗还留下来,即使是‘晦涩难懂’的。”

对乔克岑而言,最值得怀念的是《南洋学生》与《星洲少年》提供的讨论园地,即便两者立场、风格和言论有点对立,却因而孕育了许多写作者。

“那场笔战,其实大家都赢了。”不过他也感叹:“现在,或者有更多人会接受‘晦涩难懂’的现代诗;但,已经没有人会再为一首诗而争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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