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鹏飞:清明谈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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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鱼忘筌

古装剧“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的愚孝,正是孔子所批评的“从父之令”,又哪里称得上是孝道呢?

当代西方杰出的道德哲学与伦理学家麦金泰尔(Alasdair MacIntyre)在其名著《美德之后》,或译为《追寻美德》(After Virtue)的开篇,打了一个极其生动的比喻:人类突然遭遇一系列重大灾难,并为此怪罪于自然科学。他们群起暴动,打砸科学实验室、殴打科学家、焚烧科学读物、摧毁实验仪器。一场反对自然科学的政治运动随后兴起,学校停止教授自然科学,科学家被流放或处死。

后来一股开明思想运动崛起,推翻了反科学的政治运动。人们试图恢复自然科学,但是只能从残存的科学书本里整理出一些资料、从记忆中复制一些实验程序。人们仍然使用相同的科学词汇来指称这些知识——物理学、化学、生物学——可是却已经失去了对这些知识的系统性理解。于是人们就进化论、相对论所展开的辩论,尽管也使用了基因、突变、光速、时空等科学术语,却陷入了莫衷一是的困境。他们自以为在探讨自然科学,然而没有人意识到,他们所讨论的已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自然科学了。

在这样的社会里,自然科学的词汇虽然还普遍被使用,可是其背后的历史语境、所代表的信仰等系统性知识框架,却早已荡然无存。麦金泰尔用“失序的词汇”来形容这个寓言里的困境,并引申说当代的道德哲学和伦理学,其实也面对相同的困境。我们日常所使用的道德词汇,其实已经碎片化,正义、平等、勇敢、节制、智慧……这些德目历史沿革所累积的相互关联的完整性意义,使用者一无所知。所以任何道德议题的讨论,都因为缺乏判断是非的统一标准,最终走不出各说各话的困局。美国关于堕胎、同性婚姻的道德冲突,具体地印证了麦金泰尔寓言的洞见。

华人社会同样经历了类似的过程,五四新文化运动主张彻底与传统文化决裂,从教育到政治等方方面面不断颠覆革新,当代华人尽管还推崇忠孝仁爱礼义廉耻,可是社会却似乎深陷难以自拔的道德困局。这当然不是说传统社会就不面对道德两难,诸如“忠孝不能两全”“大义灭亲”,都是典型的道德难题。但这毕竟还是在一套完整的体系内部的问题,有共同的标准来判断具体个案。当前的难题,却是“礼乐崩坏”后的失序,人们虽然采用共同的道德词汇,但对词汇背后的假设则是南辕北辙,因此根本无从沟通对话。

人们对于“孝”的误解,与对于“忠”的误解并无二致。大陆历史学者吴钩就与朋友公开悬赏4000元人民币,要人们从任何儒学典籍与历代儒家言论中找出宣扬“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意思的话,至今钱还发不出去。历史学家余英时说,专制的明太祖朱元璋最恨的是孟子,下令把孟子赶出孔庙,因为孟子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又说“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主张失德的皇帝是可以被革命的。孔子也说:“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如果君王无道,臣子就终止彼此的关系。

同理,《孝经·谏诤章》明明就说“父有诤子,则身不陷于无义……从父之令,又焉得为孝乎?”,强调儿子规劝(诤)父亲不做错事(陷于无义),才是真正的孝道,古装剧“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的愚孝,正是孔子所批评的“从父之令”,又哪里称得上是孝道呢?类似的证据俯拾皆是,《礼记·曲礼》说“子从父之令,不可谓孝也”;《荀子·子道》记载鲁哀公问于孔子:“子从父命,孝乎?臣从君命,贞乎?”孔子的回答是“父有争子,不行无礼;士有争友,不为不义。故子从父,奚子孝?臣从君,奚臣贞?审其所以从之之谓孝、之谓贞也。”判断儿子是否孝顺的标准,得看他是如何尽孝的,特别是通过“争”来确保父亲符合道德规范,“不行无礼”。

从个人与家庭扩张开去,孝道的伦理整体性也表现在政治领域。中国历朝都有“以孝治天下”的思想,这个传统自宗庙制度在周朝趋于成熟,把基于家族血缘的祖先崇拜,配合祭祀、分封诸侯等规定尊卑秩序的礼仪制度,形成一整套理性的政治体制。所以《中庸》才说“明乎郊社之礼,禘尝之义,治国其如示诸掌乎”。郊社指的是每年冬至、夏至祭拜天地的礼仪,禘尝指的是天子在夏、秋两季于宗庙举行的盛大祭祀;明白了这些仪式的政治文化意义,治国就如把东西放在手掌上来看那么清楚。

这种由孝道所体现的血缘观念与社会组织原则,潜藏了构建现代政治的基因。日本千叶大学学者蔡孟翰《从宗族到民族——“东亚民族主义”的形成与原理》一文,分析了中国传统的宗族制度,特别是宋代以来在封建论与郡县论争论下的宗族论,强调在明末清初已经逐步走向具有现代意义的民族概念;再经过19世纪面临西方殖民主义亡国亡种所威胁,江户后期日本儒者会泽正志斋发扬光大宗族论里的大宗宗法,接着明治时期的宪法学者穗积八束等人的系统性阐述,于是完成现代意义的民族概念;随后流传到中国、朝鲜、越南等地,形成有别于西方以契约论为基础的东亚民族主义。有兴趣的读者可以自行上网搜索这篇精彩的文章。

时逢清明节,人们纷纷祭拜祖先,体现了“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的精神。当然这其中或许不无“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习惯,但总是一种超越一己,虔诚致敬的类宗教仪式,有益心灵洗涤。仪式的保留传承更是意义深远,在恰当的历史时机,或能成为文化复兴的基因。麦金泰尔对于摆脱其寓言的道德困境持悲观态度,但孟子却乐观多了:“彼一时,此一时也。五百年必有王者兴”,谁会知道呢?

(作者是本报言论组主任 yapph@sph.com.s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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