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失经历过一些，苦乐经历过一些，当然间中也有过怀疑眼前一切的摇摆时刻。
一度想过迁居清迈，或Pai，虽然Pai早已经不是我最初认识的那个Pai。我最初认识的那个Pai是清迈以北的一个山村，落后所以纯朴，连街灯也没有几盏，入夜之后，整片夜空都是星星的坟场。那个年头，对许多厌倦霓虹荒野欲望泥沼的曼谷人来讲，Pai是他们的温柔乡，对少数不屑跟观光客沆瀣一气（hàng xièyīqì）的背包者而言，Pai是他们的桃花源。
许多年后回到那里，一脸茫然，不管左顾还是右盼，都看不见记忆中的那个山村。回不去了。不管是温柔乡还是桃花源，都回不去了。
如果你觉得见面不如闻名，我也明白的。冬夜酷寒，夏日苦热。旱季烧起芭来乌烟瘴气，雨季下起雨来满地泥泞。近三个小时的车程九曲十三弯，总是有人晕车呕吐，受不了异味的乘客纷纷开窗透气。然而这些，都是我对Pai的感情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就像喜欢一个人一样，我们喜欢一个地方的时候，到了某个地步，喜欢的不仅只是那个地方的好，还有那个地方的坏。偶尔抱怨几声，也不外是因为在乎。
多年以来一再重游，有时候偕同好友，有时候一个人。有时候需要跟Pai朝夕相对一段时日之后才体会到，为什么在我的泰国朋友看来，它仍然是一个令人留恋的地方。他们有的比我早一步，有的比我晚一步发现Pai，但都留了下来，恋爱，结婚，生子，改变自己的价值观和生活方式。得失经历过一些，苦乐经历过一些，当然间中也有过怀疑眼前一切的摇摆时刻。不管是什么让他们继续留在那里，那一定是支持着他们的生活重心。
就是这种味道
然而，无常，如常。听说All About Coffee已经搬迁去清迈了。这家咖啡屋的前世是一栋掸族式老木屋，屋龄140年，1999年被P'Aem和P'Wat这对夫妇看中，也或许是老木屋看中了他们，所以屋主才会把老木屋出租给这对夫妇。他们找来掸族木匠师傅修葺老木屋，让老木屋重现被岁月的尘埃遮蔽了的光泽，并打造成Pai第一家咖啡屋。
尽管后来Pai出现了更受欢迎的cafe，例如因为“Love In Pai”这部电影而声名大噪的Coffee In Love，例如刻意仿造泰北传统木构建筑，企图复制古早情调的Black Canyon，但我仍然比较喜欢All About Coffee，在谋生的同时也保留了一栋百年老屋，自有仿照不来复制不了的味道。什么味道呢？我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直至有次读到西西与何福仁的对谈，听西西谈木构建筑，她说：“木是有生命的。”这才恍然：我就是喜欢这种味道。
当初这对夫妇大概想都没有想到过，许多年后，Pai会成为泰国内外游客的地图上打过最多记号的一个地名，人气指数扶摇直上，Chaisongkram路也变成了Pai最热闹的一条街，从前All About Coffee就坐落在街头。每逢旅游旺季，整条街就会变成人来人往，灯火亮到星星都看不见了的夜市。
唯有昨日
P'Ae的店就在街尾。听说他把店关了的那一刻，不是没有一点点唏嘘的，这是我们在Pai的时候，几乎每个晚上都会聚首闲聊的地方。La Liead In Pai，从今以后，这个店名只存在于我们的回忆中。这是一家特立独行，性格十足的小店，跟P'Ae一样有型。我还记得我们最初相识的那个晚上，他叫我跟同行的朋友自便，然后自顾自坐在店外抽烟、喝啤酒，抽完了烟才过来招待我们。我们的故事就是这样开始的。
他冲泡的蜂蜜绿茶，尤其是在冬天的晚上来一杯热的，格外令人感到温暖。那种温暖并非完全来自手中的热饮。到底这家小店怎么维持下去，起初我有一点点好奇，和一点点担心。他的蜂蜜绿茶虽然好喝，但也不是人人都会点。他手工自制了一些明信片，但我怀疑除了我之外还有谁会买。他亲手做了一只只手工陶杯，搁在木框架里，似乎也无人问津。Unknown Object
我们向他点蜂蜜绿茶的时候，他总是叫我们挑选各自中意的陶杯，如果我们挑中他所喜欢的陶杯，他会特别开心。于是我知道了，他做得最好的不是蜂蜜绿茶，也不是手工陶杯，他做得最好的是人情。Pai的冬天晚上很冷，双手捧着一杯热腾腾的蜂蜜绿茶，耳边响起一把沉郁的男声，喃喃地述说着一个我们都听不懂的动人故事。那是P'Ae心爱的泰国唱作歌手Thee Chaiyadej，一个你维基不到，但在泰国街知巷闻的名字。但这样的光景已经不复存在，如今回想起来，往事如P'Ae手上的烟慢慢消散，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蜗牛小姐
我跟她只见过一次面，我只在她的咖啡屋呆过半个下午，这次携同三五好友旧地重游，再也想不起她的名字，于是随口给她编了一个外号：蜗牛小姐。为什么是蜗牛呢？因为她在黑板上画了一只蜗牛，营业和打烊的时间清清楚楚写在蜗牛下面。营业时间：当我准备好了的时候；打烊时间：当我觉得够了的时候。非常有型，显然是个懂得慢活的人，否则不可能把自己的小天地打理得那么有条不紊，悠悠闲闲，趣味盎然。
见她一杯一杯轮流送上我们各自点的不同饮料，很有心思地在杯里插上她从花园摘来的鲜花绿叶，令人深深觉得，她是懂得生活的艺术，而且她很享受自己所做的事情。她在客人的饮料里插花，我觉得不是为了取悦客人，而是为了取悦自己——为什么不？你不会抱怨她慢条斯理，你会把自己的时钟拨慢。急什么呢？来到Pai这样一个地方，就是要放慢脚步，无所事事是在Pai吃风的理想方式。
无所事事的意思并不是说什么事情都不做，而是做一切你平常没有时间做的事情：看看书，听听歌，发发呆，写写明信片，困了就在吊床上小睡片刻，黄昏散一个步，晚上逛逛夜市……如果有一天你有机会来Pai走走，如果你骑摩多或脚踏车到处溜达，经过这家坐落在一大片田野旁边，名字叫做Khun Nai Tern Sai（意思就是迟迟起身夫人）的民宿，不妨到里头的咖啡屋去歇歇脚，纳纳凉，喝杯饮料，吃个简餐，发一个呆，放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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