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云:2015,书的零零碎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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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

去年有个上海朋友说:“余云你尽看小说!”话里明显有批评之意。我坦白2015年读得最多的还是小说,尤为喜欢的一本是《布鲁克林》,科尔姆·托宾的小长篇。

古人以“白驹过隙”形容光阴易逝,2015年却过得比“驹隙”还快,所幸纷乱世界里仍有一样东西足以定心,那就是书。

买书看书依然是这一年常做的事,但家里早就“没有了墙壁”,书从书架蔓延到地板、沙发……这一年更增速惊人,除了客厅,几乎堵塞了家具之外的所有空间。

爱书人也喜欢关于书的故事,这年所见最有意思也让人心有戚戚的“书故事”来自一本小说——乌拉圭作家卡洛斯·多明盖茨的《纸房子》:

女学者布鲁玛在旧书店买了本《艾米莉·狄金森诗集》,过马路时却被车撞死了。同事从她的邮件里发现了一本康拉德的《阴影线》,书的边缘有水泥痕迹,扉页上是布鲁玛送书予人时的神秘题赠。可爱的“八卦”同事出于好奇,踏上了跨越大西洋去寻找寄书人布劳尔的旅程。

布劳尔是个大书痴,坐拥书城,面前一排排直逼房顶的书架上,从各地收集来的旧小说散发几个世纪前的气息。书也堆满卧室、车房,把他赶到阁楼上住。餐桌前他端起一杯红酒,晶莹酒色里映出对面座位——没有性感女子,只有一本古版《堂吉诃德》。他也把几十本书拼成一个人形摆在床上,迷醉于自造的缪斯幻觉。好玩的是这爱书狂还对书籍码放有缜密规则:莎士比亚不能跟马洛并列,因为两人曾互控对方抄袭;略萨和马尔克斯、马丁艾米斯和朱利安巴恩斯也都不能共存,因为他们的友谊破裂……他有个书目记录每本书的位置,有天房子失火书目烧毁,布劳尔绝望之极,觉得与那些书永远断了联系。他来到大西洋边,在沙丘上用所有藏书给自己搭起一座纸房子,旧情人布鲁玛送给他的《阴影线》也在其中。后来布鲁玛写信给他希望索回《阴影线》,为找到这本书,他拆卸了那栋用书和水泥、砖头搭建的房子。

网上有个人说:第一次读《纸房子》是在2008年,刚胆战心惊读完不久,就看到一则新闻——香港一个书店老板不慎被书砸死了。我虽有些吃惊,却也觉得死得其所,博尔赫斯不是说,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写这种话也只能是个小书痴。

去年底,各出版社、书店的2015书单排山到海,日夜点按微信,自嘲成了“书单控”。私下最心仪的,却是近日见到的一份“菲茨杰拉德书单”。1936年是菲氏人生最黑暗的一年,太太被送进北卡罗来纳州阿什维尔一家精神病院,酗酒的他也在附近旅馆静养。夏天他在旅馆泳池将肩膀弄伤,又试图用手枪自杀,旅馆不让他一个人住,除非找个护士管他。菲茨杰拉德和护士桃乐丝·理查德森相处融洽,他教她读书还为她开了个书单,列出了认为必读的22本书,书单由桃乐丝保留了下来——

西奥多·德莱赛《嘉莉妹妹》/欧内斯特·勒南《耶稣传》/易卜生《玩偶之家》/舍伍德·安德森《俄亥俄,温斯堡》/阿诺德·贝内特《老妇人的故事》/达希尔·哈米特《马尔他之鹰》/司汤达《红与黑》/米歇尔·莫纳汉译《莫泊桑短篇小说集》/加德纳·墨菲编《变态心理学纲要》/罗伯特·N·林斯科特编《契诃夫小说集》/亚历山大·杰瑟普编《美国最佳短篇小说集》/约瑟夫·康拉德《胜利》/阿纳托尔·法朗士《天使的反叛》/《奥斯卡·王尔德戏剧集》/福克纳《圣殿》/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第一、二、三卷)/诺曼·道格拉斯《南风》/凯瑟琳·曼斯菲尔德《花园茶会》/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济慈和雪莱《诗全集》。

对这份书单倍感亲切,因为22本书多为小说,已看过的近半,有些是私心最爱却觉得长期被冷落的,它们出现在菲氏书单,让人竟对大文豪有“知己”之感。

去年有个朋友说:“余云你尽看小说!”话里明显有批评之意。我坦白2015年读得最多的还是小说,尤为喜欢的一本是《布鲁克林》,科尔姆·托宾的小长篇。

《布鲁克林》是那种读一页就放不下的书。小说叙述一个爱尔兰小镇姑娘离乡背井到纽约打工,它好在哪里,文学老师或可讲几节课。托宾以亨利·詹姆斯为原型的《大师》为他赢来极大荣誉,两本集子里的短篇我也读过部分。如果对《大师》你会惊艳,《布鲁克林》的风格则让人吃惊,吃惊于那种极致的简约节制。不知是否我的“发现”:整本小说连一个比喻都没有。

张爱玲曾说没有何种意态形致是她不能描写,文字中的隐喻迷倒无数文青。《更衣记》里她娴熟运用通感:“回忆这东西若是有气味的话,那就是樟脑的香,甜而稳妥,像记得分明的快乐,甜而怅惘,像忘却了的忧愁。”《红玫瑰与白玫瑰》被无数次引用的是一串叠加的意象:白玫瑰/红玫瑰、蚊子血/明月光、饭黏子/朱砂痣。《封锁》结束于一个隐喻:“封锁期间发生的一切,等于没有发生。整个的上海打了个盹,做了个不近情理的梦。”当然最著名的那句是:“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

西方文学从《圣经》到后现代主义都充满隐喻。去年有一阵我读钱德勒,书里的精彩隐喻每每叫人拍案。然而当代“英语文学中的语言大师”托宾却朝另条路独行,《布鲁克林》十几万字里,他决绝地,一个比喻都不用。

想起托宾说过他描写性爱的一个原则:拒绝使用任何明喻暗喻,比如将性爱比作海洋的波浪或夏季的清晨。“我只把其中发生的事忠实细致地描绘,手在什么位置,或某个行为如何发生,让这些场景立体起来的任务完全可以在读者的想象中实现。”没想到,这原则也用在《布鲁克林》,整本小说从头至尾如此。

2016年我的第一个计划就是,把能找到的托宾都读一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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