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盛弘:曼哈顿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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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盛弘/文图

(台湾作家/媒体人)

大概我与这个世界总是处于略有时差的状态,无法准确咬合的卡榫,站大马路中央眼看着飞车驰来而不知该往前或往后,进退两难的失措。

起了个大早,街头上晃荡,空气沁凉,而且干,思绪被冰镇得分外清晰透明;麻雀和鸽子也都早起,人行道上啄食食物残渣,裹了厚厚糖浆的甜甜圈,撒上番茄培根橄榄和浓浓起司的比萨,冬天即将来临,它们准备了一身油水,套了棉袄似的。

花台旁参差蜷着几名流浪汉,家当都枕在头下或虾一般拥进怀里,一色黑,若不留心,还以为只是灰不溜丢几条长影子。不会不冷吧,但他们沉酣如死。

橱窗里一片金黄,“Jump Into Fall !”灯箱上一句醒目的广告词宣布秋天来了。还有许多南瓜,笑脸南瓜、鬼脸南瓜,涂成灰色黑色、钉上角钉的庞克南瓜,骷颅头,鬼娃,小精灵,德古拉,再三个星期就是万圣节了。

这个街角有一摊餐车,那个街角有另一摊,卖热狗贝果三明治蝴蝶饼,还有咖啡。“老板,我要,嗯,起司、培根、双蛋汉堡,咖啡,中杯,with milk,no sugar。”行人三两,不管体面或是落魄,都带一杯咖啡,双手捂着像抱一颗怀炉。啜一口咖啡,嘴中吐出白烟,旋即消散。

前一晚抵达纽约,迟至深夜才躺下,醒来时,窗外还是同一个夜,点点灯火冲破浓酽墨色而来,我轻轻掩上房门,大街上游逛。旅店靠近中央车站,东走西绕地,磁吸一般便往车站大厅晃去,仰头张望星空穹庐,细数12星座。离去时,撞见有人在漆黑油亮铸铁垃圾桶里捞啊捞地不知捞些什么,不旋踵手上有皱巴巴一团油纸,张开,一无所有,掷下,又弯腰捞起另一团,里头有食物残余,面包屑或湿软薯条,他把脸朝上扯直了脖子,将食物全倾进胃里。

我吃了一惊。

踅到莱辛顿大道,克莱斯勒大楼钢锻的塔楼正辉映着初生旭日,我擎起相机,却有一名穿球鞋、背后背包的青年走进观景窗,他一身脏污,也许在外流浪已有一段日子。青年套一件透明雨衣,不为防雨应是为了防寒;他蹲身拆开堆街角一包包黑色塑料袋,胡乱翻寻,这一回我很快明白,他也在找食物。

几日后也就习惯了,习惯于有人在垃圾桶里搜索有人乞讨──颓坐行人匆促往来大马路旁,身前一张手写字卡,我要回家,我要养家,我生病了要看医生,还有人写着,我是诗人我要卖故事。

另有一名,右手执导盲杖、左手拿空纸杯,行经一家叫作新卫城的希腊餐馆,一名顶上稀疏犹太小老头随手施舍一张纸币,他的回报除了谢谢,还灵媒自水晶球目睹事端一般地,警告神经兮兮这名小老头,他的老婆与人通奸啦。小老头大梦初醒,直说我早该想到了。

有个傍晚,我在哥伦布广场遇见打扮格外招摇一名年轻人,尾随他一身发酸尿骚味,一路沿第七大道往时代广场走,最终淹没于人潮。他像个三明治人身前挂一张瓦楞纸板,写着Fuck,快给我钱,我要买大麻,这是你们欠我的。途中,他与几名靛青制服送货员起了冲突,你一言,我一语,还好没打起来,否则以他的单薄,肯定一拳被KO。另一名也是要钱买大麻的老人没这样愤世嫉俗,时代广场角落里,他的身上粘贴无数纸叶片,化身为一丛草,看着倒像个丑角,马戏团里的。

当寒冬来临,哪里可以收容这些瘠瘦的躯壳?我担心着。想想,也不对,不明就里的同情带着居高临下的姿态,反倒是对被同情者的亵渎了。我的更深层的感触,也许是伴随着自己的处境而来的──人生其实有101种选择,绝多数人,如我,选择家庭选择工作,选择主流价值,但也有人,追随另一种鼓声。

难免我还是挂念着,另一种鼓声引领走上的那条路,当冬雪降下,有没有足以保暖的小屋可以落脚?

因为爱还是因为冷,中央公园林荫大道上一双情侣搂得那样紧?我行经他们,又倒回去,去看街头艺人为他俩作的炭笔素描。画得真不错呢,很专业喔。我对中国画家说。画家压低了声音回我,你用英语说给他们听,让他们高兴高兴。我照做了,加上一个竖起大拇指的动作。情侣俩笑开来,交换了眼里的热,轻轻地接吻鱼一般地,啄了一下对方的嘴唇。

画家在肖像眼下、眼尾拉上几条线条,随即抹去,他说,要画得比本人年轻,大家都喜欢自己看起来年轻一点。喔,所以那几条随手抹去的皱纹,其实只是表明,他有能力画得更像,可这是做生意啊。

林荫大道往前,下阶梯,端点是毕士达喷泉,鸽子敛翅停伫于天使的羽翼,天使踩在喷泉上。若有人精神或肉体受苦,只要走过毕士达喷泉,就将洗去所有病痛,得到疗愈。不过,没人试图翻越护栏涉水池中,多数人忙着同样一件事──拍照。为旅伴拍照,或熟练地伸长手去,将手机推到最远,调整镜头、角度与表情,喀嚓,收回手机检查,嘟嘴皱眉,这是不满意了,再度把手机往远处推出。

我不作兴自拍,一向也没人为我留下到此一游的照片。这么说,我是个不结伴的旅人啰?一度的确这样以为,以为自己一身爽飒,海角天涯走去;但是,慢慢地发现并不尽然,认清了自己从来不是自己一个人旅行。不,不是指悬在心上那些人,而是形而下地,我的相机就是我的旅伴。

善于封印、善于收纳,甚至善于聆听,它在我每一回起心动念,发现这个真有趣那个好有意思喔,喀嚓,遇上等待解读的符码与情绪,喀嚓,MET、MOMA、High Line Park,喀嚓喀嚓喀嚓,一路按赞。每次压下快门,都像心意的一次传送,日后当我打开文件匣如打开时光胶囊,啵啵,啵啵,旅途中的细节气泡般啵啵涌出。

那些没被拍下的风景,在记忆里风化氧化,最后竟像不曾发生过一般。

尽管我的Canon 700D再忠诚不过,然而,我还是感觉快被淹没,淹没于这座大城市了。

车阵、人潮,巴比伦塔般直往上长的建筑群里,晃荡着游逛着,我像太阳底下一枚水渍,逐渐消失了影迹。沙漠里的一颗沙粒,汪洋里的一颗水滴,没有了自己。几日里我由兴奋雀跃而疲倦惫懒,由小孩的好奇而老人的冷眼,这个世界这样年轻,而我,好像已经很老、很老了。

(一定是因为时差或助眠剂副作用,一定是的,一定是这样的。)

我来、我看,我为的不是征服它而是经验它,理该各种不同的情绪尽皆等值,然而疲倦惫懒虽再真实不过,兴奋雀跃却更吸引人。上酒吧喝一杯吧,让酒精、音乐与嬉闹声占孤单与寂寞的巢。

依着Time Out建议,来到雀儿喜一栋褐石建筑前,夜色蓝染般一层漂染过一层,小巷阒黑,唯酒吧透出晕黄灯火,一格格窗棂镶嵌着一张张笑容洋溢的脸庞,三四个人、四五个人围坐,无声默片般谈笑、举杯、热络搭肩、轻轻碰唇,站阶梯下的我犹豫了,过于明朗的所在容不下一抹阴翳,我宁愿它有几个人落单、几张脸落寞,这样才会有一个缝隙,让一只男人有藏身之处。

我拢紧衣领抵御寒意,吁,冬天来了,而春天还很远。

Loneliness has followed me my whole life, everywhere. In bars, in cars ... sidewalks, everywhere. MoMA正举行马丁史柯西斯回顾大展,我重温了他1976推出的《出租车司机》,恍恍惚惚中,听见那个来自新泽西,26岁,前海军陆战队队员崔维斯说,There is no escape, I'm God's lonely man.

为什么崔维斯跑去开出租车,傍晚6点到隔天早上八点,一天14小时,一周六天,有时候七天。原因倒也简单,睡不着,失眠。

我也失眠,在我工作的那个城市,似有时差地,常在午夜醒来;旅行到这个恰好日夜颠倒的大都会,一用过午餐,我倒开始昏昏沉沉了。世界在我眼前解离,失焦的镜头、错网的彩印,潜进水底深处似地声音敲击着耳膜,音画不同步,是闪电早于雷声,是多少光年外一颗星球爆炸,经过多少时间后光线才传到我的视网膜,一闪一闪亮晶晶。

大概我与这个世界总是处于略有时差的状态,无法准确咬合的卡榫,站大马路中央眼看着飞车驰来而不知该往前或往后,进退两难的失措。

有时候,不,大多数时候我就回旅店歇一会儿,窗帘拉严,将克莱斯勒大楼摒拒在外,潜到海底深处。

晚餐时分再出门。

《出租车司机》里的纽约夜色,光线迷离,霓虹流丽,城市的轮廓模棱如开始融化的冰淇淋,时报广场上应召女郎、帮派分子、无家可归者流窜,龙蛇杂处。40年前的纽约,那样失序、那样苍凉,浓妆掩不住浮肿、松垮,皱纹如满墙爬藤的一张脸。大导演捕捉住了大都会里,人与人、人与自己的疏离和异化,再过40年,我相信看来仍有共鸣。

而今,21世纪的纽约,它的外貌却更像轻喜剧如《穿着Prada的恶魔》或《曼哈顿奇缘》里的浮光掠影,线条明快、节奏爽朗,也许这是因为这座城市充斥着春花般的观光客,也许这就是一名观光客自外于在地的复杂肌理,所能够得到的有限视角。

(观光客逐风景而来,本身也自成一道风景;从来没有哪一座城市像纽约,让我的镜头收纳这么多形形色色的脸孔。)

薄暮时分,我走过布鲁克林大桥,看夜色逐渐接管大地,曼哈顿的巨厦一幢幢亮起,每一盏灯火下有一个故事正在书写。

纽约公立图书馆刚有一场派对散场,青年男女都舍不得离去,索性坐台阶上嘈嘈切切聊天,其中两名青年深情凝视,拥抱,深吻,好像说了再见就不能再相见。

登上帝国大厦远眺,看东河在东,再往东是皇后区,看哈德逊河在西,新泽西更在它的西边;看远远的曼哈顿以曼哈顿大桥、布鲁克林大桥与布鲁克林相衔。天风撩乱,我冷得格格格地牙齿直打颤,但一双双小情侣兴致高昂,拿璀璨灯火当他们爱情的见证,喀嚓,喀嚓喀嚓;爱啊爱,说起来很俗气,但它可以御寒。

一个星期三晚上,我来到石墙酒吧。据说弄潮儿都北移到“地狱厨房”去了,但位于雀儿喜的石墙,仍有它指标性的精神地位。

酒吧里有人聊天,有人台球,有人盯着电视节目瞧,一派轻松,没有同类型场所常见的彼此竞艳、情绪的张驰、欲望的暗渡陈仓。二楼似有动静,我前去探看,有个表演正进行着,再回吧台时,案上的啤酒和一张地图都被收拾干净了。我请bartender帮忙找找,他在垃圾桶里随意翻了翻,告诉我,没看到喔。我还坚持过着手机不上网的生活(这也是我与世界的时差),自然也无法查找Google Map,但反正地铁站就在路口,不必担心。

离开石墙后才发现,地铁已经打烊。怎么办?该怎么办呢?茫然四顾,正不知如何是好时,有个声音问我,需要帮忙吗?站我眼前的是一名拉丁青年,眼神清澈晶亮,纯真无垢。真是太好了,我想找最近的地铁回42街。这样啊,他略一沉吟,跟我来吧。

每一把锁都有一副钥匙般地,每一个问题都有一个解答;多少年来我一个人外出旅行,得以总是顺利,倚赖的无非《欲望街车》里白兰琪所说,陌生人的善意。

肩并着肩,我与拉丁青年轻快地踩着步伐,跃进纽约秋天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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