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云:连辛酸也画得那么干干净净

贺友直画老上海一景:拉洋片。
贺友直画老上海一景:拉洋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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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

当然谁比贺老更有资格获得上海这座城市的尊崇?像《读库》主编张立宪说,“贺友直笔下的上海滩和上海人,全是活生生的,梗着脖子,有烟火气,且体面。再贫穷的人也不寒碜。”

贺友直先生仙逝的消息来得突然,夜里不断刷着微信上的帖子,心中更多是不舍而非悲痛。可爱又令人尊敬的老人家早已改写了“寿者多辱”的旧话,但人终将回归天地,就如朋友说,94岁长者能在辞世前一刻仍快快乐乐,那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曾经与贺老相当亲近。在简陋的南艺宿舍轻松聊天,在他狮城挚友张先生家痛快品尝主人好厨艺,老人家和师母也曾光临寒舍,给居新不久的我热情鼓励。人所景仰的大艺术家是个风趣率直的“上海老伯伯”,与之相处毫无压力。

贺老对我的好,最记得是2005年春节后沪上那次拜访。本来说好两三人去他家便饭(师母的“贺家私房菜”十分著名),可黄昏时尾随我走上巨鹿路弄堂里那道窄长木楼梯的,是一支“浩荡”队伍,有恰好访沪的狮城好友,上海教授友人,大学闺蜜甚至其亲戚,这些人怎会纠集一起记不清了,都因不愿放弃亲炙大师风采的良机吧。虽然之前已在电话里含糊通报,见到鱼贯而入陌生者为多的这些人头,站在30平米“四室一厅”里的贺老还是稍显吃惊。

那晚最终10人在他家附近一家宁波菜馆的楼座坐定,有这诙谐老头在,场面不欢笑也难,他先用宁波腔上海话半真半假来了个开场白:今天我是请余云一个人的,我没有请你们,现在你们么——统统都是陪客而已!

这奇特的“一饭之恩”留下的,是和那之前之后,每次收到贺老从上海寄赠新书时一样的感念而不安——仔细包扎的邮件里总有封亲笔短笺,书扉页上的签名照例银钩铁画,如此郑重其事让人羞愧:何德何能当得起这份厚爱?

最后一次遇见贺老是2013年上海一画展的开幕式上,告别时他和我说“再约”,但我没再找他。不忍打劫老人家的宝贵时间了。获悉他得到上海文化艺术最高荣誉终身成就奖,也只在心里遥祝。

当然谁比贺老更有资格获得上海这座城市的尊崇?像《读库》主编张立宪说的,上海真该给他颁发一个市民特别大奖。“贺友直笔下的上海滩和上海人,全是活生生的,梗着脖子,有烟火气,且体面。再贫穷的人也不寒碜。”

这话说得真好。还有谁说的一句也妙:他在晚年把幼年失学生活困苦的经历都绘进了《贺友直画自己》里,用的是最能代表他风格的线描,看起来“连辛酸也画得那么干干净净”。

细想一下,这体面干净何止属于贺老笔下的上海滩上海人,他绘写的底层百姓莫不如此。贺老说过的那段经历颇有意味:最早画《山乡巨变》连环画时,他受苏联画报影响,人和景都有黑白明暗。领导不满意,他自己也觉得黑乎乎的,不像洞庭湖边的农民,也不像当地的自然面貌环境气氛。后来反复看张择端《清明上河图》、陈老莲《水浒叶子》和木刻版画的中国古代文学插图,尤其陈老莲讲求形体的造型,线条的疏密和节奏感,画山画水的方法,令他豁然开朗,找到了自己的艺术语言:白描。

白描让人物不黑乎乎了干净了,是技法又不光是。他说在湖南“下生活”与农民“三同”,上厕所要蹲粪缸,睡觉躺在油腻枕头上,下地劳动用手舀粪。可见画里农民的“干净”并非生物意义上的。《山乡巨变》《朝阳沟》《小二黑结婚》《李双双》等,基调清新细腻,人物清爽有幽默感,丹青妙笔升华的是一种符合时代美学的精神气质,但又不止于此——几十年后故事褪色了,独立于文本之外的绘画艺术依然鲜活。连环画没落后,贺老以同样手法描画旧上海的风俗营生,佳评如潮,在人生暮年翻出了最后一张漂亮的牌。

迷人线条勾描间肯定有喜怒爱憎,出身贫寒以平头百姓自居的艺术家,笔下多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流,对芸芸众生向来温情。

熟悉贺老夫妇的人,无法不想到“干干净净”也正是永远伴在贺老身旁的师母的写照。“家主婆”是他姐夫堂妹,一身素花中式衣装总那么合身,看不出实际年龄的江南女子,走出来山青水落,在家是干练贤妻良母,无论贫富贵贱服侍了先生一辈子。

对于贺老,他老友谢春彦的一番话蛮精辟:贺老为人确如笔下白描,一根墨线儿到底,光明磊落绝无枝蔓。然而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在一个史无前例纷繁复杂的社会,从平民阶层走出来的他,以手中技艺状写社会人情好恶,是画家亦是社会记录者批评家,数十年做得那么完美,只凭真率是不可能的。有同行指老头世故,他也坦荡承认:若不世故能活到今天?“世故者,人情之干练也,通达圆转也,仿佛与率真二致。佬佬的率真正在此世故里得以升华……故其率真是经得起摔打的天真烂漫,其世故为通透的干练圆转,与狡猾奸诈无涉矣。”

这几天我时而想起一句话:“认认真真唱戏,清清白白做人”,这是谢晋电影《舞台姐妹》里的一句古老台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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