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克:两家咖啡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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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码头

约S小姐见面,地点定在第五区常光顾的芬兰学院咖啡座,短讯里如堕五里雾表情呼之欲出,于是殷勤上网抄下详尽门牌地址,以免她找不到。谁不知习惯迟到的她不但几乎准时,一坐下就兴高采烈嚷道:“原来这里以前我来过。是间小戏院,放映室在地库。”现在食肆林立的游客区,横街横巷仍有不少二轮影院,数目肯定较全球任何城市都多,但见过世面的老巴黎总有今非昔比之叹,摇摇头说如今景况太凋零,五步一楼十步一阁的热闹消失无踪,刚下船的眼浅新移民实在不能想象那种繁华如何消受。

“那时我住圣米修大道九十九号,马迪尔卡利耶住附近,我们常一起来看电影。”太久没有人提起的名字,她怕我未必记得,体贴加上“帅哥演员”的附注,杜哈丝《印度之歌》那缕诗魂旋即冉冉由回忆长廊另一头飘过来,不吃人间烟火的白衣白裤,既是支那半岛法属殖民地的胎印,也代表了文艺青年的崇高理想,天平上玫瑰的重量远远超越面包,而面包,只能够是条状的。这款高瘦帅的法国男子,直到70年代还是有市有价,他们当然也老了,街角偶尔掠过渐渐风干的身影,特别有种更与何人说的忧伤,头发保持了长度挽留不住浓度,爬满皱纹的俊脸逃不脱下垂命运,抗拒脂肪滋长的工程再成功,前心贴后心的身形也容易显得佝偻,昔日努力标榜的郁郁寡欢终于找到具体存在理由,连最引以为傲的一尘不染,也必须委托白洋舍代劳才能勉强维持。

没有追问星途不算康庄的卡先生近况如何,也不便探索私生活精彩的S小姐和他究竟有没有超友谊,因为不经意冲口而出的“九十九号”,触动了我的神经线。数字藏着多少故事,只有曾经穿梭其中的当事人知晓,对于我,“六十五”的余温一直未散,旧金山的日与夜,全部冻结在里头。房子是我先发现的,路过见到招租告示,欢天喜地抄下电话号码准备查询,A却并不乐观,认为此区租金偏贵,经济捉襟见肘的我们未必付得起——凡事浇冷水的通常是我,这是绝无仅有的例外。号码不拨白不拨,业主接听自称姓关,我直觉成事机会提高了几分:海外华人再数典忘宗也多少有点血浓于水情意结,连我这种从来不把祠堂放在眼内的假洋鬼子,一到紧急关头都乐于认亲认戚。看房子的时候真相大白,关先生沉默寡言,由菲律宾裔的关太太主理业务,一副长袖善舞模样,用美国俚语形容,穿裤子的是她。

隔两天和过境的董小姐喝下午茶,为了方便她茶后去北方车站搭欧罗星回伦敦,选了沼泽区的Le Loire dans la theiere,回复是模棱两可的“相信能够找到”,教人担心约会随时泡汤,谁料她依时依候一阵风似的进来,开口也是“原来这里以前我来过”。以《爱丽丝梦游仙境》作主题的老字号,90年代是我的饭堂,不谙法语的香港朋友嫌名字又难念又难记,我灵机一触为它冠上“老鼠跌落天秤”外号,传出去沿用至今。近年生意蒸蒸日上,客似云来插针不入,从前常常坐在角落发呆的旧顾客已经极少光顾,想不到这次一跨进门槛,相熟的伙记居然还在,难得他又认得我,人面桃花相见欢。

(传自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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