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克:人与人交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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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码头

八九十年代香港人大规模移民,目的地除了高贵的美加澳也包括他们一直看不起的狮城。马死落地行,逼上梁山倒也发现南蛮之地并非完全一无是处,纷纷表扬街道清洁地广人稀,居住环境远胜寸金尺土的油尖旺。我最早认识的新加坡,人口还不到100万呢,所以觉得赞美空洞飘缈,有点无话找话说。可笑的是世界轮流转,进到启用不久的国家美术馆,那几个当初嗤之以鼻的字竟然不请自来。

常常听到巴黎各大美术馆馆长投诉地方不够用,太过丰富的藏品逼不得已轮流展出,较有办法的干脆在其他城市设立分馆,像庞毕度中心,六年前已率先在Metz花开两枝,不久罗浮宫的Lens离宫也跟着建成,不愿意和成千上万游客共享蒙娜丽莎的巴黎人,周末可以搭火车到小镇欣赏所谓地窖杰作,顺便呼吸新鲜空气。饱受空间压逼的馆长们,一定羡慕新加坡这个艺术空间的开扬广阔,在参观者被欧陆同类场所宠坏的眼睛里,僧多粥少和僧少粥多构成强烈对比,则难免心痛空间惨遭浪费。

不过,看到两幅Jimmy Ong炭笔画当然很高兴,马上露出乡下佬马脚,厚着脸皮把鼻子挨上去与有荣焉。长居纽约的他最近似乎搬了去峇厘岛,约莫十年前经朋友介绍认识,勉强可算一见如故,扬威海外艺坛的身影,藏着我不敢梦的梦,路经巴黎陪他去买画纸,让我仿佛回到念美术学院的岁月。后来有一次滨海艺术中心约饭,他带了表弟来,竟是个有一面之缘的舞者,大家啧啧称奇。这两年音讯中断路轨不再交叉,国家美术馆迎面撞上强劲有力的黑白灰,真有种簪花状元衣锦还乡之感,科科落第的书生站在一旁看热闹,衷心为他骄傲。

你大概没有想到,我一度熟悉的还有国宝陈瑞献。十三四岁投稿《学生周报》,歪歪斜斜的字奇迹般变成铅字,礼拜三跑到奥迪安戏院附近的友联书店购买精神粮食,步伐于是变得更加勤奋。额外收获是顺势加入了逢星期天举行的文艺聚会,闯进大哥哥大姐姐的世界当观光客,浅尝源自浪漫花都的沙龙滋味,地点正是陈瑞献住所。当时他主要身份是诗人和文学翻译家,水墨龙飞凤舞勾勒的人像散见杂志版头,似乎尚未正式在画坛发功。面上挂着欢喜佛的笑容,总是坐在一角默默聆听其他嘉宾慷慨发言,对乳臭未干的小青年尤其和蔼,偶尔问一两句家常,教人受宠若惊。可是下午天气炎热,加上底气严重不足,昏昏欲睡在所难免,我很快就接受与高雅无缘的残酷事实,安安份份将时间全部奉献给电影院。

多年后回乡,不但发现牛车水地铁站以他的墨宝装点,还有家艺术馆冠上他姓名。我顶着热辣辣的太阳跑去参观,忧心忡忡盘算如果遇见本人,需不需要上前重新自我介绍。幸好吉人天相,只看到作品没有看到肉身。也不完全是杞人忧天:尽管不敢往脸上贴金,把张爱玲名句“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我充满了生命的欢悦”占为己有,交际的笨拙早有前科,那次在草根书店重逢同一时期结识的英培安,我便窘得直咒自己下地狱。(传自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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