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赟:为天下读书种子 留一线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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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视角

纪赟

钱钟书夫人杨绛女士仙逝,除了诸多读过以及未必读过多少他们夫妻著作的人在跟风悼念外,也有一些不以为然的杂音,认为钱氏夫妇为人精明、恃才傲物、冷艳清高、好臧否人物,并且历经各种政治风雨却总能游刃有余云云。甚至有了不知起于何地与何人的阴毒谣传,说杨女士曾向某当权人士告黑状。文人之相轻,至斯已极!此情此景真是让人觉得好是悲凉,有时人就算死了,还是难免惹下如许多不相干的物议。

世人皆有造神的传统,对自己不懂的人或事尤其如此,这在学界也有诸多传说。如相传历史学家陈寅恪精通三十来国语言与文字,但从他研究著述之中所反映来看,恐怕这要打很大的折扣。坊间更是相传钱家夫妻在家里每天换一种外语交流,但据钱氏给夏志清的书信,则知其自承“法语已生疏,意语不能成句,在家与季康操无锡土话。”其英语从不能完整地出版著作,并且就传世的钱氏英文书信来看,都远非达到超一流的水准。

在此方面,仅以佛教研究领域之中的熟人为例,如英属哥伦比亚大学的讲座教授陈金华,他今年刚满50,也同样是以汉语为母语,但其外文著述之丰(英文独著与编著超过十本,文章近百篇),与外文行文之地道,都是过去传说中的很多大师所不能比的。更不要提过世的季羡林先生,其对德文、英文这些工具语言(足以出外文专著),以及梵、巴、吐火罗语等经典语言(足以作出具有国际影响力的研究)的熟练运用,都达到了陈、钱难以达到的高度。

然而被造神后就有了造神后的烦恼,一举一动都被无限放大,好的好上了天,坏的也就坏到了地,连身后都难免为人说三道四。我很早就读了钱氏著述,从十四五岁时读他的小说《围城》,激赏其才气与冷峻的人生观,再读了他小说集《猫》《人兽鬼》,说实话感觉写得远不如长篇那么尽性。再后来读硕士时因为选了一门“《管锥编》研究”,又不得不精读了这部著作中的不少部分,不但要做详细的笔记,还要逐项核对其中的史料来源,当时确实颇为惊叹钱先生的赅博。即使他有过于琐碎的毛病,他的《谈艺录》则在系统性上也足以补强这一方面。

钱氏夫妇确实有恃才傲物的一面,无论是“叶公超太懒,吴宓太笨,陈福田太俗”这样有名的话头,还是明里暗里对王国维、陈寅恪,以及周策纵、余英时等都口出讥讽。我也曾对此颇为反感,但究其实质,钱先生终是一位读书人,一位虽然被裹挟进了大时代,经历了军阀混战、日本侵略、中国内战、反右、文革这样一波又一波稍不留神就会尸骨无存的狂澜,却还是留下了大量著作的纯粹文人。在他去世之后,留下的外文笔记有一百七十余册,中文笔记数量略同,而其日记则另有二十余册。爱读书、勤读书一至于此,真是书生本色。

读书人自然可以参与政治,但同样有冷眼旁观并明哲保身的权利。如果连一个在乱世之中,以尽量超脱的姿态来苟且偷生,都要被人谴责的话,人生就实在太过于残酷了。中国的文人终究是一群进退维谷之人,他们挣扎在政治的边缘,却难以有哪怕不表态的选择,更不要说那早已被随时侮辱的人格尊严了。钱氏夫妻,虽然在去世前二十余年颇得一些世间的声名,但看了杨先生的《我们仨》就能体会到那种浓浓的人生悲剧感。尤其是女婿在文革中自杀,晚年又白发人送黑发人。

现在他们一家三个读书人都已先后离去,我们这些依然挣扎在俗世中的尘埃,就让他们在另外一个地方安息吧。在此我还建议大家读一读钱先生作于1989年的一首七律《阅世》,其悲愤之情读者自可得之:

阅世迁流两鬓摧,

块然孤喟发群哀。

星星未熄焚余火,

寸寸难燃溺后灰。

对症亦须知药换,

出新何术得陈推。

不图剩长支离叟,

留命桑田又一回。

作者是新加坡佛学院助理教授

读书人自然可以参与政治,但同样有冷眼旁观并明哲保身的权利。如果连一个在乱世之中,以尽量超脱的姿态来苟且偷生,都要被人谴责的话,人生就实在太过于残酷了。中国的文人终究是一群进退维谷之人,他们挣扎在政治的边缘,却难以有哪怕不表态的选择,更不要说那早已被随时侮辱的人格尊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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