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鹏飞:尔爱其羊 我爱其礼 ——“盲目慈善”之可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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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鱼忘筌

通过巩固文化传统来建立身份认同与自信,不能仅限于鼓励读诵《三字经》等文化活动,还要重视传统文化生态的保育和培养。

按照周朝封土建国的礼制,周天子会把来年12个月的政事,制定成“历书”或称“月令书”,在每年底颁发给各国诸侯,让他们藏在祖庙。每月初一(朔日),诸侯宰杀一头活羊当牲礼祭拜祖先,请出历书阅读,再回到朝廷听政。孔子所处的春秋后期,礼乐崩坏,王道式微,这个称为“告朔”之礼已经形同虚设。鲁文公自己就不亲自参与“告朔”,但鲁国礼官却照常在朔日牺牲活羊供祭。

孔子的学生子贡认为,告朔的精神已经死了,保留宰羊的礼仪形式没有意义,干脆废掉以便节约财政开支。孔子也知道当时的“告朔”之礼徒具形式,可是却不同意子贡的意见。在孔子看来,残存的形式总比完全废除强,因为虽然正礼不再,但这头供羊却还能让人辨别这个礼制,或许日后还有恢复的机会;如果连饩羊也免了,礼制就会完全消亡。

子贡只从实际利害考虑羊,孔子则从羊思考到礼。保留饩羊,其实用意在保留敬王尊祖的礼制,让后人缅怀周代文武之治的盛况,为复兴礼乐,重返王道的太平盛世保留一点记忆和可能性。这种尊重历史的人文关怀,或许是在谈论本地中医界应否继续“盲目慈善”时,可资参考的立足点。

主张根据公共医疗体制做法,按病人收入分辨义诊对象的建议,背后是一套基于工具理性的公平观念,因为这能避免有支付能力者滥用中医的慈善资源。这个主张比较有力的论据在于,中医药界从业者的收入之所以跟不上“市场供需”的规律,部分原因就在于资源被浪费在那些滥用义诊者的身上。顺着这个逻辑,如果适度引入“市场机制”,就能够改善中医药界从业者的待遇,吸引年轻人投身其中,保障后继有人。

可以从两方面剖析这个主张。提供慈善义诊的本地中医团体负责人均表示,滥用义诊不是严重现象。那些有支付能力的病患上门求诊,主要是因为看到疗效。他们大多会通过捐款的方式回馈并表达感谢。所以按病患收入收费排除滥用者,能把节约所得转而惠及中医药从业者待遇的假设,基本上是不成立的。此其一。中医药业者的待遇问题,背后的原因复杂。如今市面上高收费的中医药机构,似乎有越来越多的情况。取消所谓的“盲目慈善”,把有收入的病患逼向“市场”,恐怕将主要让这些商业味道浓厚的机构获益,未必就能提高整体中医药界的待遇。此其二。

更为根本的问题,还在于反对中医药界“盲目慈善”的观点,背后所代表的工具理性思维。在本地,这种思维常见的形式以“市场崇拜”的形式出现,让价格蒙蔽了对价值的尊重。其中的弊端,可从如何看待公共服务窥见一斑。以从政者所肩负的重任为其制定“市场价格”,乍看存在正当性,可是其代价却是对献身精神的戳伤。

另一个工具理性的祭品,则是把因材施教的教育理想异化为分数主义和文凭主义,流弊所及,育人沦为应试,课外活动甚至社区“义务”服务也要与分数挂钩。近年来的改革,如不再宣传每年的会考状元、公共部门录用新人时在职等和起薪方面取消文凭歧视等,均是对症下药之举,可是那被应试需求长期养肥、年产值10亿元的补习业何时消肿,恐怕是衡量改革疗效的重要指标之一。

这种工具理性确实让国家在短短的数十年间突飞猛进地发展,但也让不少有识之士担心其沉重的代价,特别是对人文精神的伤害,许多无形的社会资产,都在发展的工具理性论述下被牺牲。国人长期耳濡目染,不知不觉内化了这套思维方式,影响所及,择偶、结婚、育儿等人生大事,都下意识诉诸成本效益分析来决定。这种交易关系,也可以从一些家长以“消费者”的心态,动辄状告教育部投诉对校长老师“服务不佳”的不满。汽车太贵、房价太高、国民服役浪费生命,成为了一些国人放弃公民权,移民他国的理由……

中医药界的“盲目慈善”,体现的却是本地华社有别于工具理性的优秀文化品质。为普罗大众施医赠药,原就是中医悬壶济世、医术和医德缺一不可的传统价值,本地华社将其发扬光大的背后,是由中医药界、宗乡组织、宗教团体等民间社会所形成的特殊人文生态。它体现的是我为人人,人人为我;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的义务奉献精神,推崇的是社会责任而非个人权利。这种强调义务责任之礼,在开埠至独立之前,为公共服务的不足,起到了关键的辅助作用;在建国之后,它则对日益扩散的工具理性思维,发挥了适度的平衡效果。

在全球化的当下,巩固自身文化传统以抵御外来的不良意识,正成为各国共同探讨的课题,新加坡至今有幸避免了其他社会所爆发的民粹主义式的政治化反弹。但通过巩固文化传统来建立身份认同与自信,不能仅限于鼓励读诵《三字经》等文化活动,还要重视传统文化生态的保育和培养。构成中医药界“盲目慈善”背后的民间社会和其所代表的“礼意”,正是中流砥柱之一。施医赠药不问出身、不看肤色的慈善中医,强化了本地多元民族与文化的社会根基;对极少数可能滥用者的宽容和一视同仁,确立了知耻近乎勇的道德表率教育。这些无形的珍贵价值,也是工具理性看问题的盲点。

对比孔子当年不舍的“告朔”之礼徒有其表,本地中医界的慈善之礼却是神形俱在的鲜活社会制度,在轻言废除其饩羊之前,或许还必须更戒慎恐惧。

(作者是本报言论组主任 yapph@sph.com.s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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