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什么意外也没有。
新加坡峰会本来就不会像一些人所预测的那样，成为一场灾难，而长达70年的敌意也不会在一次会晤之后就烟消云散。峰会的结果与它原定的方向大致相符：这是一个进程的第一步。
美国总统特朗普与朝鲜领导人金正恩在6月12日早上的会谈结束后签署的联合声明，同意美国国务卿蓬佩奥和相关“朝鲜高级官员”，尽早开展后续谈判。
这完全在意料之中。
联合声明将峰会称为“划时代事件”是言过其实了。其执行部分的四个段落虽然简短，措辞笼统，但仍有可能成为一个转折点，尽管其实现的方式也许与两位领导人公开宣称的有所不同。
特朗普政府一直在通过威慑来对付拥有核武器的朝鲜。对付一个拥核国家，没有其他方法可行。
特朗普在朝鲜半岛部署的兵力，比该地区一段时间以来所见到的要多。他的前任奥巴马八年来做得极少，声称这是“战略耐心”（strategic patience）。奥巴马划定了一条红线，却未加以贯彻，导致美国的信誉严重受损。至于特朗普，他在与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共进晚餐时轰炸叙利亚，是高明的一笔，这重塑了美国国力的威信。金正恩当然明白这一点。
特朗普在峰会结束后说，他将冻结与韩国的联合军事演习。但是，他并没有在联合声明中就撤出美国军队做出任何承诺。谁也不敢打赌，他不会改变对军演的想法。
威慑既然已再次发挥了作用，通过外交接触来稳定局势就是时候了。
联合声明承诺双方将“建立新的美朝关系”。尚不清楚这是否意味着建立正式的外交关系。但是，即使“新关系”未得到完全的外交承认，这也不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转变。
自从金正恩加快了导弹试射和核试验的步伐以来，主动权便一直掌握在他的手上，而不是美国或中国，当然也不是日本或韩国。
当金正恩提供了一个让特朗普将局面扳成均势的机会时，后者把握住了，这是值得称许的。如今，这已成为一个谈判过程，而不再是美国对朝鲜动作的反应，反之亦然。
这无疑将是一个漫长、风险重重但也许极其重要的进程，而我们只是刚刚开始而已。东亚可能正处于一个重大的战略转型期，堪比美国在1972年向中国打开了大门。但是，再次强调，这种转变与公开宣称的并不完全一致。
在外交工作上，每一个词和每一个标点符号都很重要。联合声明的序言分三个段落，中间是四点执行段落，并以两个段落作为结尾。
联合声明的第二段序言是：“特朗普总统承诺向朝鲜提供安全保障，金正恩委员长重申致力于朝鲜半岛完全无核化的坚定不移承诺。”
这句子中两个短语之间的关键逗号，模糊了两者之间的明显联系。它们完全可被理解为两个单独的意向声明。
在外交文件中，序言段落通常意味着比执行段落更不具约束力的承诺，后者在联合声明中由四点协议组成。在四个执行段落中，彼此之间没有联系，也没有提到安全保障。
无论如何，这些句子带出了两个重要问题：“朝鲜半岛完全无核化”到底意味着什么；“安全保障”又意味着什么？关于这些术语，我们还可以进行几乎永无休止的辩论。
安全保障可以纳入和平条约，联合声明并没使用这个术语。相反的，联合声明表示，美国和朝鲜将“共同努力，在朝鲜半岛建立一个持久稳定的和平机制”。这个短语和联合声明中的其他短语，都是在强调过程与结果。
“稳定的和平机制”是一个比和平条约来得宽松的术语，它可以通过威慑而不是法律文书来维持。朝鲜是否会将自己的生存全系于主要敌人的空洞承诺？朝鲜并不必然会放弃所有核武器。
一些特朗普政府官员提出的“利比亚模式”，触痛了朝鲜的敏感神经而做出了激烈的反应。一个贴切的例子就是1994年的《布达佩斯备忘录》（Budapest Memorandum），联合国安全理事会的五个常任理事国给予乌克兰安全保障，确保其领土完整，以换取基辅放弃它从苏联继承的核武库。
平壤对克里米亚所发生的事自然是一清二楚。它不信任任何大国。考虑到朝鲜的悲惨历史，这并不令人惊讶，联合声明或领导人之间的化学作用，并不会抹去深植脑海的惨痛记忆。
但是，即使这一进程没有取得“全面、可核查与不可逆转”的无核化结果，在紧张局势缓和之际，建立信任和在低烈度紧张中维持稳定威慑，仍然是值得追求的目标。联合声明意识到，“建立互信能够促进朝鲜半岛去核化”。但是，请注意，关键词是“能够”，而不是“将会”。
日本的观点
这个谈判过程可能是关于军备控制，而不是去核化。这里有一个风险，尽管它不一定会由美国承担。美国的主要利益是销毁直接威胁美国的朝鲜洲际弹道导弹，蓬佩奥几周前就承认了这一点。这使得日本受到平壤已经研制的短程导弹的威胁。
自尼克松向中国打开大门以来，日本就一直很担心“被忽略”。特朗普向日本首相安倍晋三保证，日本的利益不会被忽视。然而，鉴于特朗普的“美国优先”态度，日本仍然觉得被边缘化，也有理由感到焦虑。难道美国会牺牲旧金山来保住东京吗？
即使对朝鲜感到放心，日本也无法回避这方面的问题。中国正在实现核力量的现代化，迟早会获得对美国更可靠的第二次打击能力。
不管怎样，这种局势的内在逻辑最终将导致日本在美国的同盟体系内，获得自己的核威慑力量。
在美国的默许下，日本几十年来一直在为此做准备。已有30年历史的《美国—日本核合作协定》（US-Japan Nuclear Cooperation Agreement）允许日本重新加工核材料，这种情况很独特，美国并没有授予其他国家这个特权。日本如先行，韩国将随之。首尔都已经在公开讨论韩国是否应该拥有核能力了。
东北亚的多极转移
东北亚最终将出现美、中、日、韩、朝形成五方相互保证毁灭的平衡。俄罗斯和印度将成为这个新印度太平洋战略公式的次要元素。
这场地缘政治的巨大转变，将把东北亚固定为多极格局。这为东亚小国保留了长期的游刃空间。
要实现这一目标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它需要日本和韩国做出痛苦的决定。对美国和中国来说，这样的结果并不理想，但最终这可能并非最坏的结果，而且比当前情况更稳定。
在多极秩序里，美国不会是理所当然的最强大国家。不过，现状已经不可抗拒地发生变化，多极秩序的固化能确保实力分布保持相对，而不是绝对。美国仍将在东亚扮演主要角色，美国的联盟体系将会得到保留。
中国的观点
多极的东亚秩序，意味着北京须放弃中国处于等级结构最顶层的“中国梦”。不过，在这之前，美朝关系的任何改善，都会让北京感到担忧。
联合声明明显同美朝双边谈判有关。“中国”甚至没有在声明中出现。金正恩在做好准备与特朗普会谈之前，一直无视中国和冷落习近平。中国永不可能被完全忽视，但现在已退到次要地位。
尽管如此，从中国的角度看，联合声明依然将朝鲜视为缓冲国。它大大降低了引发一场可能危及中共统治的战争的可能性。北京会深吸一口气，咽下来，支持它。
当然，后续的美朝谈判可能会失败，但即使真的如此，也不会回到原来的状态。
这不是要重回六方会谈。朝鲜的核能力及导弹能力在当时还未达初步阶段。然而联合声明实际上承认了朝鲜是事实上的核武国家及合格的伙伴。
联合声明将得到广泛的支持，甚至可能包括联合国。朝鲜已不再被孤立。此次峰会意味着美国承认朝鲜将存在下去，这是一个迟来的认可。
那些道貌岸然的空谈，评论人会趁机指责特朗普将残暴政权合法化。这是理论，不是现实。你得根据需要来选择打交道的对象，否则就是对这个将影响整个东亚地区和平与稳定的问题视而不见。
声明没有提到解除制裁。但即使谈判破裂，要安理会实施新制裁措施也很难。中国和俄罗斯几乎没有同意新制裁的动机，但有充分的动机放松现有制裁。在中国外交部长王毅赞扬此次峰会后，其发言人表示国际制裁可以放松。
金正恩通过实施军事与经济双轨发展的并进政策（Byungjin policy），展开他对朝鲜的统治。在军事上取得胜利后，现在是时候转向经济。并进政策不太可能发展成邓小平式的改革。不过，朝鲜的经济情况已稍有改善，前景向好。
韩国似乎急于促进对朝经济关系，支持2000年和2007年南北宣言的4月27日板门店宣言已隐含这一点。2007年的宣言阐述了经济合作的一些细节。日本也可能被迫对朝提供经济援助。金正恩几乎没有必要去过度挑衅，拿自己的利益来冒险。
对于唱反调淡化峰会重要性的人士，我只会问：朝鲜半岛再度陷入紧张对谁有好处？
新加坡峰会的结果并不完美，但峰会仍是具“历史意义”的。用一句老话，这是一次“双赢”，尽管利益并未完美地平均分配。
新加坡人可以为我们被选为举行场地而感到自豪。这是几十年均势外交的成果。
（作者是退休新加坡外交官，原载《海峡时报》，《联合早报》言论组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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