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鹏飞:生命的意义不在快乐

国大商学院的调查发现,新加坡人10年来不但更不快乐,也更不重视享受生活,而且成就感也减少了。(档案照)
国大商学院的调查发现,新加坡人10年来不但更不快乐,也更不重视享受生活,而且成就感也减少了。(档案照)

字体大小:

生命的孤寂、有限和脆弱,犹如唐代诗人陈子昂所感叹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疾病、意外、背叛、生离死别,随时都会降临到自己或亲人身上,任谁都躲避不了。所以把追求快乐当做生命的目标,不是在自讨苦吃吗?

一辈子不苟言笑,领导自由法国政府抵抗纳粹侵略,战后成为法国总统的戴高乐将军,有一次被记者问及他是否快乐时,冷冷地回答:“你当我是什么?白痴吗?”戴高乐所信仰的人生哲学,显然和当代流行的价值观有着天壤之别。

追求快乐似乎已被今人视为天经地义的事情。国大商学院在5月31日公布的调查发现,新加坡人10年来不但更不快乐,也更不重视享受生活,而且成就感也减少了。各种生活开销和医疗费用是令他们最不满意的事。

根据联合国可持续发展行动网络领导委员会(SDSN)每年发布的全球快乐指数报告(针对世界156个国家的调查),新加坡的排名也从2017年的第26名,下降到2018年的第34名。调查依据六大变量:收入、健康的预期寿命、社会支持、自由度、信任感和乐善好施。

在互联网时代,类似的报告很容易沦为没有营养的政治口水战,批评者据此抨击他们所不满的政策,辩护的一方则指出“快乐”的主观性质太强,难以说明具体问题。但无论正反双方,基本上都默认追求快乐是人生的终极意义。但是,真相确实是如此吗?

所有的古老文明似乎都得出相似的结论:生命是苦难。佛教认为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基督教对生命意义的总结,是象征背负人类原罪、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基督;道家的老子指出“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被视为承载东方宗教情怀的儒家,反复强调要“畏天命”,就算讲“乐”,也是从孔子最喜爱的学生颜回的生活如何艰苦,“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切入……

因此,物质生活丰富程度超越人类历史任何阶段的当代人,在衣食无忧之余,却不见得快乐,这个现象本身就很值得反思。童话故事里的王子公主在有情人终成眷属后,一般都以“从此快乐地生活在一起”结束。但所有成人读者都心知肚明,这是用来“骗”天真无邪的孩童的。相信童话故事结局的成人,心智恐怕严重不成熟。“快乐”转瞬即逝,在感受到的时刻当然应当惜福,然而它却并非生命的本质——生命的孤寂、有限和脆弱,犹如唐代诗人陈子昂所感叹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疾病、意外、背叛、生离死别,随时都会降临到自己或亲人身上,任谁都躲避不了。所以把追求快乐当做生命的目标,不是在自讨苦吃吗?

那要怎么面对生命之苦呢?这是古往今来所有第一流的脑袋都在寻找对策的难题。加拿大心理学家彼得森(Jordan Peterson)经过数十年的反复思考,通过总结和贯通各个文明历经数千年所凝聚的答案,得出了适用于当代人参考的结论——唯有自愿去承担生命的重任,才能从中发掘生命超越性的意义,来抵消无常之苦并活出尊严。所谓主动承担生命的重任,就是认真看待自己,并且在日常行为上负起责任,由此不断自我提升,并且推己及人,同时让家人、朋友、社区,也能从自己的善行善念中,减轻生命的痛楚。

要承担生命的重任,得先确立生命的目的且身体力行去追求它。彼得森表示,生命的意义与所承担的责任是成正比的;换言之,所承担的责任越重大,所感受和体现的生命意义就越深刻。他认为,人是目的性的动物,缺乏目的的生命必然萎缩死亡,而每一个人都只能根据自己所设定的目的才有可能行动。每一个人都有一套欲追求的“目的等级”(hierarchy of goals),而且在追求过程中始能向上提升(相反的,失去目的就会向下沉沦),人也只有在追求实现目的的过程中不断产生意义;而且这个过程所产生的不只是心理上的平衡,还有生理上的好处,能自然消解莫名的恐惧和焦虑感,让人的生命状态更为圆满自足,或至少避免在遭遇重大挫折时愤世嫉俗、怨天尤人,甚而不惜玉石俱焚。

承担责任、追求能创造生命意义的目的,涉及一个很重要的概念——牺牲。彼得森指出,古今中外的文明均有向神明牺牲的仪式。他认为,这象征了人类意识到“未来”的重要性。牺牲的本质,就是克制当下的欲望,或者用自己所珍爱的有价值的东西,去交换更好的未来。更关键的是,人只能决定要牺牲什么,如果自己不主动选择,就会任由外力来决定。最简单的行为当然是节约消费、储蓄、投资(包括自己和下一代的教育),但是更包括善待周边的人,通过慷慨、诚实的言行来建立良好的声誉,以便未来有需要时,能够获得他人的回报。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米兰·昆德拉1984年出版的充满哲理的成名作《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表达的也是类似的理念:“人的伟大在于他扛起命运,就像用肩膀顶住天穹的巨神阿特拉斯一样”“必然,沉重,价值,这三个概念连接在一起。只有必然,才能沉重;所以沉重,便有价值”。没有责任和目标的生命或许是自由而轻盈的,甚而可能是偶尔快乐的,可是却反而让人不能承受。如此理解,或许就能够重新看待快乐指数的新闻,也不会对戴高乐冷言回应记者而感到不解了。

(作者是本报言论组主任)

LIKE我们的官方脸书网页以获取更多新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