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絮语

梁海彬:坐

(梁海彬摄)
(梁海彬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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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事可做,于是无事便坐,轻易便解决了人类自寻的许多之烦恼,难能且可贵。

常见组屋区内总有善坐之人们,多数是上了年纪的人们,他们总可以坐上大半天,你出门时看见他们坐着,回来时也还看见他们坐着,且他们总是一脸怡然自得的样子。你看他们目视远方,然他们目之所及却又像是在盯着你看。他们或是一只手臂放在头顶,或是跷着一只脚,极像是在游神放空,又总叫人觉得他们其实正在想着各种各样的事情。他们总叫旁人以为他们之所以日日坐着,必然是退休了或是失业了,但瞧他们的神态气质,又不得不觉得他们曾有极为丰富的人生经历,并且他们如此日出而“坐”,也过得比旁人的上班生活更要精彩。

他们善坐,因为他们毫无目的。那些坐着滑手机、读报纸、玩棋对弈、喝酒进食的人们,不过是借“坐”进行活动。善坐之人日复一日地坐着,让坐着这回事成为了规律与作息,他们在某种程度上将之升华为一种仪式感,一日不坐便浑身不自在,甚至让旁人一日不见他们在外头闲坐自己便浑身不自在,直到隔天又在外头见他们闲坐,这才松口气。

无事可做,于是无事便坐,轻易便解决了人类自寻的许多之烦恼,难能且可贵。生命之本,无非是让万物解决了吃喝拉睡以后,再不干任何事。人类却不甘于无事,于是人类自有纪录历史的习惯以来,记述的皆是人类如何无事生事之事。

善坐之人往往不着形迹,他们或许坐着抽烟(他们或许花上大半天时间,慢吞吞打开包装,捏一点烟草丝放在卷烟用的纸上,纸张也不放在桌上而是放在膝盖上,然后慢吞吞收起包装,慢吞吞把纸上的烟草拨均匀,慢吞吞开始卷烟,最后凑过嘴用唾液糊着纸,且整个过程露出一副茫然的神情,于是抽不抽烟也根本不重要了,却让人觉得异常疗愈),却只是用抽烟这回事来点缀坐着这回事。他们或许坐着看着附近放学的孩子们在游乐场玩耍,但他们只是以看人这回事来点缀坐着这回事。这情形有点像一些人如何在吃着海南鸡饭时,只是用辣椒微微刺激一下味觉,为盘中鸡肉调味,而有些人大量地吃着辣椒,让人明白此人以辣椒为主食,是以鸡饭为辣椒调味。

不知越南小镇是否仍能见到三几个人们坐在矮凳子上,围着一桌滴漏咖啡,在树荫下乘凉闲坐之景象。那可不是大城市里精美咖啡馆供人坐着喝滴漏咖啡的情景,而是左邻右舍日日如是地坐在家门前,以咖啡香伴随每日的日常。他们会聊天,更多时候是各看一个方向,静静等咖啡。那虽非无目的的“坐态”,却也是人间可贵的享受之一。还有,日本某些禅寺里总有枯山水庭园(zen garden),僧人用耙在白砂石地画出简约线条,放置几尊石头组合,以此表达山水意象,访客总能来禅寺庭院对着眼前的石头组合闲坐,且往往一坐便是大半天。坐着不易,倘若能用咖啡用艺术来体验坐着之乐趣,也无妨。

我太不懂得如何坐了。于我最痛苦之事,便是坐着剪头发,或是坐着化妆,那份苦楚,不易解释。乘车坐巴士乘搭地铁,倒还好。我曾从岛国乘车到马六甲,几小时下来,还好,但当年是与一大班好友同行,自然不觉苦。坐着看电影也并非苦差,但坐上三小时便觉极为不舒服了。有时坐着写文章却能坐上好几小时,写完以后,反倒不觉得苦,反而精神旺盛,还有如喝威士忌时的微醺感,舒服极了。

我以坐在地上写作为乐趣。坐在椅子上,总有上班上课上考场之联想,总叫人心情不愉快,而坐在地上,或可以盘腿,或可以伸展双腿,容易让全身血液循环,大大减少苦闷之感。且人坐在地上,接地气,脊椎尾闾可在地面轻轻按摩,也常使得精神容易旺健。好几年前,曾约朋友几人到茶室饮茶,众人在不设椅之处盘腿坐下,不到半个时辰,朋友们皆腿酸腰疼,再无法好好品茶,从此以后大家也绝了到茶室盘腿饮茶之念头,我常觉得可惜。

我总想,自己该携一张矮凳,择日到街上去,坐看人来人往,隔岸观火也,袖手旁观也,手持一把扇子,白色的,不提字,任留白。街上若来一阵风,便阖眼,深呼吸。快意人生,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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