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红城

(路透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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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带他走,带他逃出生天,只要,他愿意跟我走……可他不愿意。

待我返回原路,见他的大袍在地上,袍上留下他血红色的字迹:

朕死,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朕尸……

自从立碑供奉猫爷后,后院时不时有猫尾草的踪迹,起初以为是猫爷的子子孙孙叼来孝敬它老人家的祭品,后来才发现,猫爷趁我不在时,会形化成双掌般大小的猫咪到处卖萌,勾引爱猫之人溜进后院撸猫。

500年修为的猫灵就是任性,想让谁见就谁见,不想见人时就玩隐身。闹够了,拍拍屁股,跳上房梁谁都不搭理,留下它的粉丝迟迟不肯离场。一地的猫尾草像是演唱会结束后遗落的荧光棒,想视而不见又觉得硌鞋底。

这对鸳鸯目看不出猫迷痴望的眼神,也看不出我怨怼的目光!

鼻孔飘进猫尾巴的飞絮,忍不住打了一声:“哈啾!”无力地看着屋顶上的那一团棉花糖,道:“我的猫大爷!你就不能请你的粉丝别再带这些茅草来吗?”

“这我阻止不了。喵……”猫爷敷衍地回答,连头也懒得回。

后院,从门可罗雀到现在门庭若市,这反差让我不禁怀疑鹊巢鸠占了。自从猫爷要我把香火箱挪到后院以后,几乎天天都有收获。猫爷说,前门来访的是施主,收的是香火钱,后门到访的是饲主,得到的是饲养费。事实证明,猫迷比善男信女出手更大方。

艳阳高照中午,喝着刚从路边摊打包的一袋冰玫瑰水,丝丝冰意加上滋滋甜蜜,脚踩人字拖,手握冷饮,短裤无袖,这才是夏天的样子。

轻啜一口,不自觉发出一声:“呼!”

猫爷不知何时已换回猫灵原型窜到我身后,烁烁白影里如铜铃般大的双目正直视着我。我这庙祝戴了20年的阴阳眼还是无法适应神出鬼没,心一颤,手一抖,“啪”一声,整袋玫瑰水掉落在地面,水花四溅。

猫爷见一地红水,全身抖筛。

庙外的猫族似感应到它们的老祖宗在情绪波动,凄凄相呼应,好似在安慰猫爷又像受惊在呼救。

我手忙脚乱地将地面上的水袋踢得老远,双脚不断地摩擦水迹,巴不得双鞋就是拖把能迅速将地面抹干,恨不得天空烈阳再炎热些,将水渍蒸发。

南下的九叔说过,猫怕红水,当中的典故来自北方……北方很远,我想,这辈子甭想去了,所以,他说着我听着。

九叔的祖辈曾在紫禁城当差,所以村民对他说的话深信不疑。

这一说,那一传,村子的街头巷尾都摆放着装满红水的塑料瓶,篱笆上还悬挂着红水袋,像是一对狻猊为家家户户把关,镇守一方。

村民故意放红水,不是为了让猫害怕,他们只不过不喜欢流浪猫到他们家大小便弄得臭气熏天。村民没有恶意,只是,这习俗成了这村子另一番风景。

猫怕红,见红会焦躁不安,理性告诉我那是因为猫眼的视网膜与三原色的因素所造成,所以,我不以为意,渐渐地也就淡忘故事的缘由了。

见猫爷如此失措,恐怕猫怕红水的传闻不是空穴来风。

猫爷缱绻在地,神不守舍,眼底藏不住那似远又不久的故事。500年修行,不为修成灵,就为了再看一眼雪中的丹雘……

□□

那一年,初雪来得早,那一天,是我的大限,雪花纷飞似特来迎接我的孤魂,让失温的我,不觉得天地间只剩我在逐渐冰冷。

我受人间香火,却成不了佛,我有碑有冢,却没有自由。

金棺厚葬于万岁山,追谥虬龙冢,那是多么崇高的荣誉。我该感谢明世宗让一只宫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吗?可我也在壬寅宫为他挡了一劫啊!

他的难被我化解了,我的劫却因他而生。救他一命,徒添200余冤魂。

他千不该万不该残杀宫女,以至冤魂聚集于万岁山。千丝万缕的冤魂与我猫冢年复年捆绑,使我重生几世又消失的几回里,终其只能在山林中徘徊。

九命猫还不如一日蜉蝣。

罢了,夕颜零落前,我见过盛开,昙花一现时,我闻过花香。就当是我欠这朝代的荣华吧!

最后一命的大体会是埋在雪堆里让路过的人践踏直到雪融化?还是在假山后等着腐化为白骨呢?还来不及决定,便在一棵槐树前倒下,奄奄一息。

朦胧中,有个人影,身穿金龙盘丹雘,踏雪而来。

是谁拥着我的肉身喂我一口粮?这温暖的手掌,是在为我抗争冷寒吗?

迷迷糊糊,揉掉眉宇间的雪花,第一眼的他,双肩载着冰晶,冒出袅袅白雾。

受惊之下,一个转身从他掌心掉到地面。我奋力抖擞四肢,在他赤舄留下爪痕,随即他顶上的金冠滑落,重重地打在雪地上喷出点点粉墨。

这身装扮很是熟悉,我曾卧在这丹雘色的冕服上。他是明世宗的后人,是当朝天子。

寒风吹袭,我被他那双不怒而威的目光盯得浑身僵硬,好似稍有动静便万劫不复。看来,我的大限不在冬天也不是雷劫,而是,触犯龙颜。

少顷,他露出月牙的笑眼,轻声道:“小东西,真胆大!若朕的君臣如你,何愁清兵?”

他屈身下腰伸出双手,不捡金丝翼善冠,而是捧起我这如风中摇曳的棉花,他让我依躺在他怀里,我听见他那有旋律的心跳,也听见我急促的呼吸。

他轻抚我的毛发,可我却不领情。我故意抓伤他的手背,反正,今日难逃一死,我又何必假惺惺,讨好与我无关的人。

岂料,他不怒反笑。

他一点也不似皇帝,没有皇族该有的气焰。

我在这片万岁山里百转千回近百年,见过五代皇帝,甚至连那在位仅有30天的光宗,也有数面之缘,却没有一位像他那么没有威仪,既没有随从,也没有龙辇。

“世宗也养过宫猫,宫书记载那宫猫的毛色淡青,双眉洁白,性情温驯……怎听着就像在形容你呢?你说,会是你的祖先吗?”他的眼角布满疲惫的皱纹。

“世宗养的宫猫好像就叫霜眉。依朕看,你眉如霜,毛如雪,朕觉得你更适合这名字。要不,朕今日就御赐你这霜眉的美名。”

不用你御赐,我是如假包换霜眉!你们朱氏后裔是不是词穷?怎来来回回就霜眉这么娘的名字?嘿!我是宫猫,也是公猫啊!

“古书记载,猫有九命,若在第九条命得主人许愿于它,便能永生圆满得道。这事是不是真的?”

是又怎样……我连今日都过不了。我的主人殁了70年,不会再有主人恩赐愿望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朕乃天下之主,亦是你的主人。朕今日发愿于霜眉,许你永生,许你自由。”

语毕,双眼划过一道彩光,心里钻进一股暖流在我体内游走,驱赶寒意,连零散的毛发瞬息有了生命力,好似一根根藏在皮囊的毛发就快破茧而出。

他不知道那无意的许诺,不经意的自言自语,竟帮我度过大劫也同时赋予我一颗道心。

那日,我稀里糊涂修成猫灵。

猫灵能一日千里,恢复自由后,理应第一件事便是逃离这座破山破牢笼!我厌倦这里的一切,厌烦这里的一草一木,就连空气都觉得脏兮兮,可我却没有离开。

那一抹红,颠覆我所有的厌恶。

日子久了,我发现,他一旦有心事便独自上万岁山,若有所思地走在石阶上。我知道,他不是来寻我的,但我想要他知道,我是在等他的。等他的每次经过,等他记得万岁山上不只是寂寞。

他比我更爱玩躲猫猫,几乎每一次都从不同的山路上山,好似故意甩开侍卫与随从,但不管他在山里任何一角,我都能凭借气味寻他。

他是个对子民很好的皇帝,但他也是个不懂对自己好的皇帝。他比之前那几位成天想长生求丹药的祖宗懂事多了,唯一不懂的是让自己快乐。

我想过,想了不只一回,想肆无忌惮地进入皇宫找他,问他要什么作为报答?可我修行尚浅,九灵根还未全开悟,没能说话,更怕说了吓着他。

直到有一回,我溜进他的寝宫,蹲坐在金黄灿灿的幔帐外,还以为会给他带来惊喜。不料,听见他的宫人惊慌失措,噗通跪下,嚷道:“奴才该死,竟没察觉潜入了猫,奴才这马上赶走。”

一帘相隔,见他端坐在前,一语不发,只是提手轻挥。

那一夜,我彻夜未眠,好似冬季又来访。

是我误以为帝皇都会喜欢我,是我妄想他也会想我。于他而言,我并没有特别的存在,我只不过是他无意间遇见的野猫。

我发现一件稀奇的事,原来,猫泪落地会长芽,即便是掉落在树皮上,也会冒出绿苗来。我忘了在树上睡多久,只道每次醒来,发觉枕下嫩芽又多几根。

我有我的高傲,我的自尊告诉我,他日,就算相逢也作不识。

“霜眉。”

他来了,我又遇见他了。

“霜眉,那天是你到朕的寝宫吗?”

他轻叹,坐在一旁的石椅上,似笑非笑道:“你说,朕是拥有天下的人,还是被天下占有的人呢?”

“你怎不过来啦?生气吗?怪朕那日忽视你吗?朕即便要留,也不能伸手。前车之鉴,后宫太多双眼睛注视着朕,怕朕步入世宗的后尘,玩物丧志,为猫立碑建冢。”

他的一举一动都受万人瞩目,只能喜怒不形于色。

我跃上石椅不停地磨蹭他的膝盖。

那天,他在树荫下睡着了,本该由我守护他的梦,却一不小心也随他一起打盹。那次午睡是我最难忘的回忆,也是我此生最美的梦境。

鼠疫暴发,北方清兵南下,内忧外患。短短数月,他瘦了一圈,明明壮士之年却是耆年之貌。

道行不足,不能替他上战场杀敌,唯能一路赶到天津厮杀鼠辈,但鼠疫已传染至盛,十室九空,户丁尽绝。

我隐约闻到尸骸残骨里飘着妖气,于是,顺着气息找到始作俑者。那幕后黑手是只500年鼠精,体型足足比我大一倍,长长的啮齿碰地,如蛇身般粗的尾巴一圈圈地盘在木桩上。

它轻蔑的目光,不把我当一回事,继续啃食爪里的死尸。

我请它收手,它道:“天要亡明。”

我气不过便与它搏斗,互相撕咬到天昏地暗。我的灵力敌不过它的妖力,落了下风,被它卷入渤海。

待我再次醒来已过多日,一只耳被妖气腐蚀缺了一口子,痛不欲生,可我片刻都不能耽搁,连夜赶往紫禁城。

鼠疫已经蔓延到天子脚下,一路都是哀嚎遍野。我发誓,有朝一日,必将鼠精挫骨扬灰。

明朝的紫气西流,已无力回天。

他在位的第16年,领着文武百官到太庙看初雪。那天,我趴在树梢间遥望着他。他除下暖耳,百官见状也纷纷脱下暖耳。直到百官受不了冷冻,力劝他回宫。

“明年冬天再来一起看雪。”他将暖耳挂在枝丫,淡出身影。

可他再也等不到来年的初雪。

如果,耗尽所有修为能将时光倒回,我愿意。如果,要我遁入魔道换回一次冬季,我甘之如饴,偏偏时间从不屑与世间做交易。

花迟早会再开,雪终究得化开。

一个朝代的命数尽在清晨时分,宫殿鸣钟,四处星火,我闻见浓烈的血腥,一路飞奔到皇宫,在混杂气味里找寻他的气息,一路追寻直达万岁山。

鸟散鱼溃,我在血迹斑斑的路上找到他。我以为,是他受伤了,所幸,不是他的血。

一个连蚂蚁都不舍捏死的人,竟在一夕间亲手杀了亲人。

我匍匐前进,白绒绒的毛发被血色侵占。我不顾尊严紧咬着他的衣角不放,我想带他走,我可以带他逃出生天,只要,他愿意跟我走……可他不愿意。

“那暖耳适用吗?”

“朕保护不了你,让你受伤了。”

“别当朕的臣民了,太苦了!”

他用力挥袖,我悬在他衣角上晃,尝到嘴里的血腥。

凌乱的头发覆脸,双手抓着脑袋跺脚,踉踉跄跄,失足倒地也要将我赶走。见我不肯离去,脱下赤舄扔向我。

我钻入花丛寻回他的赤舄,却不见踪影,却闻到附近残留着隐隐约约的腐朽气息。我咬牙切齿,发狂地追踪鼠精的足迹,却不果。

待我返回原路,见他的大袍在地,我的心似沉到渤海里难以喘息。大袍上留下他血红色的字迹:

朕自登基十七年,虽朕薄德匪躬,上干天怒,然皆诸臣误朕,致逆贼直逼京师。朕死,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朕尸……

他,挂在我们初遇的槐树上,右脚上的赤舄还留着当初的爪痕……

他在那棵歪脖子树前给了我永生,自己却在那棵树上了结自己一生。

帝皇的心都是那般无情。

只许我永生,却不许我与他赴死,许我自由,却不带我走出红尘。

猫,不是怕见红水,而是怕看见血泊中的他,还有,那摇摇欲坠沾了血渍的赤舄。

□□

“小妘姑诶!”九叔大摇大摆从庙门走进来。

“九叔?怎来了?”七旬的老人家,中气十足,无事不登三宝殿啊!

“跟你商量个事。九月庙诞我们搭戏棚唱京剧。”

“又来……你每年都要组团,每一次都组不成,你那京剧唱腔太难了,没人会啊!”

“这次不一样了,我找来几个老朋友,准成。”一如既往地自信满满。

“又是《梦红城》?没人懂那啊!要不,你换剧本,挑《智取威虎山》《霸王别姬》……这些比较脍炙人口嘛!”

“那些怎跟我的《梦红城》比!这可是我祖辈留下的孤本,说的是明末的故事,要不是当年清代不许唱紫禁城,这剧本肯定比那些红呢!”

隐身的猫爷突然道:“我也好久没听京剧了……”言下之意,它也想听一曲。

虽不知猫爷刚才为何郁郁寡欢,但想必是忆起从前种种。瞧它现在恢复高冷的姿态,我也安心许多,想着,不如就遂了它和九叔的愿吧!

“好。唱一小段给娘娘听……”九叔向神像合掌鞠躬。

南下的老人也就只能在祖辈留下的文化遗产里缅怀了。

我蹲坐在门槛上,看着这位老人家摆着姿势,功架十足,开口就是锣声:“锵锵锵……”

万里江山帝皇心

万岁山上受恩情

红墙龙椅在叹息

槐树梦里寄私语

鎏金宝顶锁不住紫气

九梁十八柱七十二条脊

挡不了外敌

我愿与君相依

君且不允

我愿随君远去

君且独行

舍下九命换一季

孤注修行挽步履

右边赤舄刻我名

左边赤舄将我弃

我为君守陵

永世为臣民

霜上盼明月

眉下泪思君

京剧,我一句都听不懂。一回眸,见猫爷潸然泪下,看来,九叔这次唱得好。

过了很多年,我才知道,猫爷当日之所以落泪,是因为它终于听见它和他的名字出现在同个时代和故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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