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像是他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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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执笔

洪炳添∕文 林琬绯∕译

(作者为百汇癌症中心主任,电邮:angpt@pcc.sg)

家属对病人离世的反应令人难以预料,有些人会感激医生尽了力,有些人则会怨医生做得还不够。

癌症专科医生必须时刻面对的一大艰难挑战是,在病人病逝时该如何面对病人家属。事前哪怕经过再多的辅导与讨论,协助家属做好充分准备面对这一切,但当真正需要面对亲人死亡的这一刻,医生永远无法预料家属会如何反应。

51岁的华裔研究员李先生生于北京,旅居美国多年。他最初确诊患上第二期肺癌,于2007年3月接受手术。

癌细胞从肺蔓延至骨骼

不到两年,他的癌症复发,还从原来的肺部,蔓延到了骨骼。

他在美国接受治疗,使用了大量的药物,包括其中两种公认的专攻转移性肺癌的药物索拉菲尼(蕾莎瓦)[Sorafenib (Nexavar) ]及舒尼替尼(索坦)[Sunitinib (Sutent)]。他的病情初期稍有起色,之后却因癌细胞对药物产生抵抗力而使癌症更为严重。

美国医院也同时让他接受放射疗法治疗骨骼转移癌细胞。

我不确定他为什么决定到新加坡来见我,但2014年3月31日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的身体状况已经很糟,从转移瘤到深入骨骼都感觉到剧烈疼痛。

他也申诉因肺部转移瘤而咳出血,血小板计数也偏低。

他的癌症正在急速蔓延,影响范围涵盖脊椎、肺部、淋巴结和腹部。

由于癌细胞已严重侵蚀了颈椎,也就是颈部背后脊髓周边的骨头,情况变得愈发严重。神经外科医生向病人解释,脊髓也受影响的可能性很大,而一旦癌细胞蔓延到脊髓,病人很可能会下肢瘫痪。由于病情复杂,脊椎又不稳定,医生不建议他动手术。

我们讨论过什么也不做,让他回中国或美国。但李先生不愿意放弃,要求我尝试其他疗法。

四天前才见面 四天后咳血离世

我没有太多其他选择,只好调配了化疗药物外加免疫疗法。我也坦白向他说明,这是为了控制病情而迫不得已的方法。

经过两个月的疗程后,他在2014年6月进行PET-CT扫描,体内各个部位的癌细胞竟奇迹般地对药物产生反应。

因为疗程须每隔两星期施行一次,李先生风雨不改地与太太每两周就飞过来新加坡一趟。疗程间中,他们时而住在新加坡,时而往返北京、上海、香港、美国。

2015年3月17日,我接到李先生友人的紧急电话,说他咳出血来。我建议这个朋友赶紧叫救护车把他送到最近的医院。过了不久,救护车上的护士与我通电话,通知我说他们努力抢救,李先生还是宣告不治。

我才刚在四天前见过他,他当时来复诊,气色不错,期待着儿子即将到新加坡来。他的突然离世,让我十分震惊。

我能想象他的家人一定更悲痛抓狂,甚至怪罪于我。

事发后不到一星期,诊所员工通知我说李太太正在候诊室,希望跟我见一面。

我做好准备,暗自祈祷。

李太太走了进来,一开口就感谢我为她先生所做的一切。她以流利的华语诉说着她先生生前如何对我所给予他的照顾充满感激。

李先生曾经告诉太太,我对他来说不只是个医生,也像是朋友或兄弟。说着说着,李太太泪流满面,我也红了眼眶。

她接着回叙了李先生临终前最后一刻的事发经过。那天早上他们一起逛街,之后与儿子相约共进午餐。午餐后回到家,李先生突然猛咳嗽,咳出很多血,他们的儿子正好也是医生,他把妈妈赶出房外,接着努力抢救父亲。

他能做的都做了,也招来救护车,还是得眼睁睁看着父亲骤然而逝。

李太太说,最后这一年,他们过得很有意义。虽然先生走得突然,对她来说是个沉重打击,但她也庆幸他在死前不必历经漫长的痛苦和煎熬。

她接着说了自己的计划,先把先生的骨灰带到美国,最后会安葬在北京。

最后,她轻轻地拥抱了我,然后离开。

我好一阵子才能回过神来,继续看诊。

癌症病人的最终离世应该是意料中的事,因为我的病人当中,多达七成属于第四期癌症患者。但当死亡终是降临,所有情绪所有悲伤,往往还是会紧紧地牵系着我们的心。

而家属对病人离世的反应也同样难以预料。有些人会感激医生尽了力,有些人则会怨医生做得还不够。

我的华语表达能力向来很有限,只足以应付功能性对话。但我相信李太太能够感受到我内心的失落,为痛失了一个朋友、一个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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