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用生命领会诗词的人——写在《掬水月在手》上映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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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先生把自己活成了诗,用将近百年的生命历程,让我们看到中国传统文人的高洁与精神品格。

白先勇说,她是引导他进入中国古典诗词殿堂的人。

痖弦说,她是穿裙子的士。

席慕蓉说,她的生命与她的诗不仅仅是叠合的,更是融合的。

我呢,我觉得她简直是诗的精灵,词的魂魄,境界太高太高,高到一般人难以企及。她是神,我是她众多崇拜者之一。

我经常想,能够上一堂叶嘉莹先生的课,听她用那曼妙的音韵委婉的声调吟诵诗词中的人间哀乐,聚散悲欢,该是多么幸福的事。我没有那样的福气,叶先生的课,我都是在youTube上偷听来的,虽不比现场,但总聊胜于无。

叶先生当时在讲绝句,举了柳宗元的《江雪》和王之焕的《登鹳雀楼》为例子。这两首诗我当然是读过背过的,也不觉得有什么难懂,但听叶先生一讲,我就觉得自己对这两首诗的理解太低浅了。叶先生不光讲诗,她讲诗的整个背后的时代,诗人的出身遭遇以及襟怀,讲韵讲对偶讲文字的色彩讲语言的优美,讲那种寒冷、那种孤绝,那种诗的意境,让你对诗词的境界有了完全不一样的体会,并深深感受到中国古诗词是如此的伟大。

我从来没听过像叶先生这样讲诗的,是一次生命影响生命的震撼。于是我成为了她永远的粉丝。

叶先生在那段视频里穿着一件黑色白翻襟长袍,非常优雅,一头灰白但浓密的头发,精神矍铄。按她自己的说法,那时她应该90岁了,整整站着说了两个小时,语调铿锵,声情并茂,口吐莲花,那风采,真是让人感佩,也非常令人向往。

席慕蓉说,叶先生在演讲时“就像一个发光体”,真是形容得贴切。

叶嘉莹先生生于1924年,那是中国军阀混战的年代,似乎注定她一生离不开苦难。在抗日战争最艰苦的时候,17岁的叶嘉莹丧母,父亲则因七七事变随国民政府南迁,与家中失去音讯。1948年,她在战乱中与丈夫撤退到台湾,经历白色恐怖,丈夫被捕,她也带着尚未断奶的女儿一同入狱,获释后因工作丢了不得已一个人带着孩子寄居亲戚家,在客厅打地铺。

1952年,叶嘉莹的丈夫终于出狱,但从此再没工作。这时叶嘉莹在台北女二中教书,之后也被请去台湾大学、辅仁大学、淡江大学任教。1966年,叶嘉莹以台湾大学交换教授的身份赴美国讲学,先后担任哈佛大学和密歇根州立大学教授,辗转又到了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用英文讲中国诗词。

原以为半生坎坷漂泊,下半生可以过上安稳日子的叶嘉莹,1976年却遭遇女儿女婿车祸亡故的悲恸。她伤心欲绝,陆续写成了10首《哭女诗》。

哭母髫年满战尘,哭爷剩作转蓬身。

谁知百劫余生日,更哭明珠掌上珍。

生逢乱世,颠沛流离;少年丧母,中年丧女。叶嘉莹一生饱受磨难,《哭女诗》一首首读下来都是泪点。

平生几度有颜开,风雨逼人一世来。

迟暮天公仍罚我,不令欢笑但余哀。

人生再经巨变,让叶嘉莹有了走出“小我的家”的觉醒。她要回中国,她要回去教书,要把她的余年都交付诗词,以传薪为职志,直至古稀,直至耄耋。

1979年,叶嘉莹回到中国,先后在北京大学、南开大学授课,并于1996年在南开大学创办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担任所长。过去几年,叶嘉莹陆续将自己的全部财产3500多万人民币捐赠给南开大学教育基金会,设立“迦陵基金”,用于支持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研究。

“迦陵”是叶先生的号,她是蒙古裔满族人,隶属镶黄旗,乃叶赫那拉氏的后人,祖父是清朝光绪二十年的进士,家里信奉孔子的儒家教导,五六岁时叶嘉莹便诵读《论语》 ,15岁就开始写第一首诗《秋蝶》:

几度惊飞欲起难,晚风翻怯舞衣单。

三秋一觉庄生梦,满地新霜月乍寒。

叶先生的恩师是国学大师顾随,受其影响甚深,两人之间的师生情谊特别感人。读过叶先生的著作《我的老师顾随先生》就会发现,他们师生之间的感情还是一种文化传承,一种社会责任。受恩师感召,叶先生对中国古典诗词的研究是继往开来的。一辈子,她就只做一件事,就是专心致志于诗词的教学和传播。她仿佛是一个布道者,不断让人从中国诗词中感受到大美和精神的救赎。

有人说,叶先生之所以诗词讲得精彩,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她自己的诗词都写得很好;也有人说,她经历的那些苦痛,因为被诗词溶解了,所以她的生命可以永远停留在那么高的层次。

对我来说,叶先生高不可攀,是一位用生命领会诗词的人。

两星期前,新加坡华语电影节策展人、新跃中华学术中心主任符诗专副教授告知电影节“文化人物志”单元,将放映以叶嘉莹先生为传主的纪录电影《掬水月在手》,我心情特别激动,第一个念头就是请托符教授看能不能安排访问叶先生,心想若能访到,作为一名新闻工作者,真是此生无憾了。

再过两个月,就是叶先生97岁生日,毕竟先生年事已高,早已无暇顾及这类繁杂琐事,尤其《掬水月在手》上映以来,类似要求多不胜举,叶先生实不可能一一应允。

这篇文字,因此不是叶先生的访问,但能配合纪录片的放映为先生写点东西,我心里还是觉得非常难得的。本文照片由叶先生亲自挑选提供,亦是不可多得。

我也有幸,在符教授的安排下,看了《掬水月在手》的预映,片子拍得极美,叙述结构与众不同,并不是按着一般人物传记的生平顺序,而是用大门—脉房—内院—庭院—西厢房的建筑结构作为章节。那是叶先生小时候住在北京西城察院胡同廿三号四合院的祖宅的回忆。

纪录片导演陈传兴本身就是一个人物,他是语言学博士,长期耕耘美学、哲学与影像,同时是摄影家、艺术评论家、作家,曾是文学纪录片系列《他们在岛屿写作》的总监制。《掬水月在手》是他“诗人三部曲”的其中一部,其他两部是郑愁予《如雾起时》、周梦蝶《化城再来人》。

“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出自唐·于良史《春山夜月》。我好奇,如果由叶先生来讲,她会怎么讲这首诗?作为她的传记电影的名字,那又是一种怎样的深意?

叶先生很重要的一本诗学专著是《杜甫秋兴八首集说》,对杜甫晚年律诗的代表作《秋兴八首》作了精辟和深刻的分析。她的传记电影,也围绕杜甫的《秋兴八首》跟她一生对照,并请来日本音乐家佐藤聪明以《秋兴八首》为本,创作电影音乐,以筚篥、笙和二十弦琴等传统雅乐器,以及西洋乐中的弦乐四重奏,加上人声的吟唱,缓慢、低沉而带着宁静, 有一种近乎神圣的美,与陈传兴诗化的影像音画相映,久久回荡。

电影中,叶先生总是安安静静、平平淡淡地讲着她的人生,好像说着别人的故事一样,然后她讲到“弱德之美”,一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宠辱不惊去留无意的生命态度,在漆黑的电影院里,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下来了。

电影节奏缓慢,风格淡雅,却有巨大的感人力量。叶先生把自己活成了诗,用将近百年的生命历程,让我们看到中国传统文人的高洁与精神品格。

感谢电影节带来这么一部精美的纪录片,让我们得以了解一代诗词大家的人格、学养和精神世界。借此机会,向叶嘉莹先生致敬,并祝她益寿延年,身体健康。

·《掬水月在手》5月8日(星期六)下午3时50分在嘉华新达城放映,可上网www.gv.com.sg购票。

一辈子,她就只做一件事,就是专心致志于诗词的教学和传播。她仿佛是一个布道者,不断让人从中国诗词中感受到大美和精神的救赎。

(作者是联合早报副刊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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