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两部英译及其译者

霍克斯与闵福德翁婿合译的《石头记》一套五本(档案照片:《海峡时报》,31.12.1987)
霍克斯与闵福德翁婿合译的《石头记》一套五本(档案照片:《海峡时报》,31.12.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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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的翁婿组合,与中国的夫妻档,对于毅然挑起巨著翻译的重任,其实也因文化背景的不同而各具本身的胸怀。前者是出于个人对文学天才(曹雪芹)的惊艳与热爱,后者则带有一种“爱国”精神——把中国古典名著推向全球,把北京建设为文化之都。

现年71岁、译作等身的英国著名汉学家暨翻译家闵福德(John Minford)前来开讲,题目是“重游大观园”。显然,闵教授心目中的传世作品,仍是上世纪80年代,继岳丈霍克斯(David Hawkes)之后完成的120回《石头记》(即《红楼梦》)英译。

笔者这回深感遗憾,报了名后却接获家中“乔迁”大任,无法前往听讲。不过,在《联合早报》上读到前同事张曦娜的电邮访问与现场报道;复又在电话中听《海峡时报》前同事张夏帏提纲挈领的讲座描画,填补了不少心中的匮缺。(张先生曾是《海峡》双语版编辑。)

与英译《红楼梦》结缘,刚好是30年前。1987年12月31日,我在《海峡》以中英文介绍了一年前出版,而在当时运抵新加坡书局发售的企鹅经典丛书——霍-闵合译的“The Story of the Stone”。

文中,我也曾提到闵教授这回所说的“另外还有一部精彩的《红楼梦》全译本”:即中国翻译家杨宪益和夫人戴乃迭(Gladys Yang)在北京翻译,1980年由北京外文出版社出版的三卷本“A Dream of Red Mansions”。

遥想当年我在《海峡》写报道的时候,霍克斯、杨宪益和戴乃迭这些英译大师,以及拙文曾经引述的翻译家、艺评家宋淇,在本地访问的国立大学客座教授周策纵,都仍健在。如今,这些把《红楼梦》进一步推介为世界文学经典的翘楚人物,皆已仙逝。我想眼下谈谈两部《红楼》英译与它的翻译家们,或许也能一尽“(退休)报人”的天职。

英国翁婿译家寄情山水

周策纵指出,在中国、英国分别翻译的两个红楼梦译本,各有擅长。他同意一些学者所说,《红》译本比较忠于原著,而《石》译本则以优美的英文见称。宋淇便对霍译的《好了歌》(“世人都说神仙好”)赞口不绝;对于咬牙嚼舌的拗口令,不同人物性格语气等翻译难题,霍译也都一一克服,更觉神乎其技。

事隔30年,照我看,英国的翁婿组合,与中国的夫妻档,对于毅然挑起巨著翻译的重任,其实也因文化背景的不同而各具本身的胸怀。前者是出于个人对文学天才(曹雪芹)的惊艳与热爱,后者则带有一种“爱国”精神——把中国古典名著推向全球,把北京建设为文化之都。

曾在牛津大学研读中文,并于1948至1951年间成为北京大学研究生的霍克斯,回国后担任牛津大学中文教授。在中国期间,他在良师挚友吴世昌的启迪下,开始动起全本英译《红楼梦》的念头。1970年,霍克斯抓住与企鹅出版社合作的机缘,辞去入息丰厚的大学教职,一头扎进英译巨著的浩瀚海洋中。

当第一册译作在1973年出版时,霍氏在序言中写道:“……这部中文小说给我的快乐,如果我真能将其中一部分传给读者,那我就不枉此生了。”画龙点睛地说出了翻译家“宁爱文学,不爱高薪”的气质。

然而,译笔生花的霍氏也有他的“固执”。他只佩服原著者曹雪芹的才华,译了前80回,后40回高鹗续作的部分则迟迟不愿动笔。结果是由乘龙快婿闵福德完成全书的翻译。

因为如此,1986年全套五册企鹅英译《石头记》的出版,是英语世界一项国际盛事。此时,我们也发现霍克斯已隐居英国村野,云深不知处。据闻霍氏于2009年7月31日辞世,享年86岁。

来新演说的闵福德,谦逊地说他只是追随岳丈大人的足迹而已。事实上,在英国曾立霍克斯门下,并在澳大利亚师从柳存仁完成博士学位的闵教授,此时选择在澳洲的广袤大地之间游学,也可说过上淡泊清雅的生活。

饱受劫难的杨氏夫妻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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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1年的杨宪益(右)和戴乃迭。(互联网)

人在中国的杨宪益与戴乃迭,诚然也是译界泰斗。但一来冷战期间南洋地方对红色中国所知不多,更由于从反右到文革的政治运动期间,像钱钟书、杨宪益这些早期留学英国,学贯中西的翻译家、文学家,都受到批斗,命运不详。即使改革开放,中国文化部一些“新左王”也依然没放过他们,继续冷嘲热讽。此间对他们的了解,也就更形隔阂了。

然而,或许是天有眼吧,现年97岁定居美国的学者翻译家巫宁坤,曾写过自传《一滴泪》(有英、中文版)和回忆文集《孤琴》,由台湾允晨文化出版。2008年9月出炉的《孤琴》里面有两篇文章,《敬悼翻译大师戴乃迭》与《红色中国文学翻译家的命运》,让我们对杨宪益夫妇和他们同辈的翻译家增添了近距离的理解。

巫宁坤年轻时曾赴美国攻读英文,1951年获北京燕京大学西语系电聘,放弃即将到手的博士学位,回国到各院校担任英美文学教授。1957年反右运动时,他被批为“极右分子”,撤除教职,送北大荒劳改,文革时也关进牛棚,直至1979年方得“平反”,1982年返回美国教学与定居。据他自己说,22年的批斗,九死一生。他的《一滴泪》与《孤琴》,是幸存者对时代的见证。

在巫宁坤回忆中,继傅雷、吴兴华、穆旦、钱稻孙等大师暴亡后,近年来,赵萝蕤、董乐山、萧乾、戴乃迭等大师也先后谢世。“(建国)50年来,多少钟情文学翻译的有志之士,不折不挠,前仆后继,用自己疮痍满目的生命和锦绣才华织成一件件彩色斑斓的艺术珍品。”

杨宪益在英国求学时便是“追求进步”的青年。英国少女戴乃迭不顾父母反对,与杨回中国成婚。杨宪益为了信仰,不断要求加入共产党,经历重重磨难后终于如愿以偿。不料入党三年之后,北京发生1989年天安门事件,杨氏夫妇公开谴责戒严部队的行为,杨又被开除出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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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10月巫宁坤夫妇到北京杨宪益家做客。左起:巫夫人李怡楷、戴乃迭、杨宪益、巫宁坤(取自《孤琴》,允晨文化,2008年9月)

《孤琴》书中有张图片,显示巫宁坤夫妇1998年10月到杨宪益家最后一次做客。巫先生回忆,乃迭和宪益都好客善饮,乃迭喝威士忌,更是一杯接一杯,有时没等开饭就醉倒了。“可是,醉也好,醒也罢,她在谈话中从来没有提过他们在文革中的劫难,从来没提过她的丧子之痛,从来没有怨天尤人,顾影自怜。一杯在手,若无其事,面对如此坚强的女性,我怎能不肃然起敬!”

对了,这就是文学翻译家的胸襟。

顺笔一提,如果我是闵福德,我也只把《孙子兵法》的翻译当作一份日常工作,不会喜欢这本书。说到底,《孙子》讲的就是战国诸侯间的“兵不厌诈”,教人怎么阴险狡猾,谈不上任何仁义忠恕的人文陶冶,更不具备现代企业之道。这本书,对秦皇汉武毫无用处。新航前主席比莱(J Y Pillay)也说,他从来不读孙子兵法,但他懂得怎样经营一家立足国际的航空公司。

战争的艺术?英语世界里,大战时涌现了邱吉尔首相和艾森豪威尔总统,他们的嘉言懿行,便足以成为运筹帷幄的寰宇典范。向英语世界兜售孙子兵法,就如给纽卡斯尔送煤——多此一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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