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曲

《无根的弦》扉页上写着“诗中有你”。(李健玮摄)
《无根的弦》扉页上写着“诗中有你”。(李健玮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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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次与你同唱怀念曲是在雅西西慈怀病院……

唱到最后,我隐隐约约却又清清楚楚地听到你气若游丝轻轻拔高唱出了那句“心无依”……

那已经成为绝响了。

那时驳船码头还散发着原始的气息,莱佛士城还没出现在天际线,邮政总局不叫富丽敦,铁桥转角处的中国银行还只是一座矮楼,它旁边那个濒河印度茶档是我消磨兵役周末晚的胜地,我们笑谈天下的论坛。

你那首《无根的弦》是这么记录那个时空的:“黄昏是泼在/一座铁桥的英国式上/印度人的笑语/和隐约的咖啡香……”

那是七十年代,属于史前时期了:经济尚未起飞,物欲还没横流,大小坡还没被士绅化,城中都可以闻到乡土味,传统和人情流淌在大街小巷,街道的中文名还没消失。

那时社会剧变还没开始,黑白比较容易区分,价值观还没被颠覆到体无完肤,那是个让人无限缅怀的时代。

就是在那个时空,我们天南地北,古今中外,从越战到泰国学潮,从岛国时政到军中趣事,一杯咖啡侃一个晚上。我一面呷着咖啡,一面品尝“孔大山”的幽默与俏皮,玩味“安先生”的尖锐与戏谑。

那时语文政策的海啸也还没有席卷而来,虽然我们已经依稀感觉到地壳的变动,甚至已隐约听到隆隆的波涛渐渐自远而近。我们曾经忧心忡忡,交换过彷徨迷失的眼神,但也曾莫名其妙地满怀希望憧憬着未来。

那时你虽已小有名气,但离日后的声名大噪还很远很远,你一面写作一面摸索前行的道路,我还没进入职场,简单纯朴是我们当时友情的写照……

如今重拾起你赠送的那本薄薄的《无根的弦》,看到你在扉页上写的“诗中有你”,我在感伤之余有一种心领神会的温暖,黯然神伤的是那个已经悄然逝去的我们曾经共同拥有的时代。

与你共处的时光绝不单调,不是笑谈就是欢歌。文艺歌曲是我们的同好,那时没有卡拉OK,我们都是清唱,记得你唱了一首我没听过的《怀念曲》,也算是那个逝去的时代的歌吧。那种民国时期特有的韵味让我一听就爱上了,也许因为你浑厚高亢的歌声把优美的词曲诠释得特别感人:“把印着泪痕的笺,交给那旅行的水,何时流到你屋边,让它弹动你的心弦;我曾问南归的燕,可带来你的消息?她为我命运呜咽,希望似梦,心无依。”

我很快就学会了这首歌,过后还和你合唱,靠你饱满的嗓音掩盖我的后劲不足,尤其是最后一句“心无依”在重唱部分必须拔高的时候。我们一起唱过的歌我最爱这一首了,但自从我进入职场被事业和俗务杂务主宰着生命后,我们就再也没有一起唱过歌了,甚至几年也难得见上一次面。

直到惊闻你已病入膏肓,我才拼命试图追回逝去的时光,寻回昔日的歌声。在你的病床前,我们又重唱怀念曲了。你很努力地配合,让我惊讶的是,被病魔折磨到疲弱不堪的你,在最后重唱那句“心无依”时竟然还能拔高声音,有板有眼,一丝不苟!我为自己能如此激发你,在你生命的尽头多少提振一点你的士气感到欣慰,但也知道那恐怕已是回光返照了。

最后一次与你同唱怀念曲是在雅西西慈怀病院,看到你那枯槁憔悴的容颜,我想这一次应该就只能由我独唱了。没想到你被我的歌声“激活”,用力张开眼睛,嘴角泛出一丝微微的笑意,用微弱的声音又很努力地陪我唱了。唱到最后,我隐隐约约却又清清楚楚地听到你气若游丝轻轻拔高唱出了那句“心无依”……

那已经成为绝响了。

(作者是《联合早报》前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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