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东方的《哈姆雷特》 要留住不懂莎剧的观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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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戏剧导演李六乙执导的华文版《哈姆雷特》舞台剧,回归莎士比亚的文学美感,同时透过演员一人分饰两个角色,两个角色合二为一,舞台空无等新颖手法,产生新的戏剧力量。联合早报记者采访导演,以及主要演员濮存昕和卢芳,解剖此版本的艺术魅力。

作为莎士比亚最负盛名、最为人熟知的经典作品之一,悲剧大作《哈姆雷特》即将迎来由中国艺术家制作演出的最新版本,在本届华艺节上演。该作是滨海艺术中心联合委约的作品,同时也是中国戏剧艺术家与英国皇家莎士比亚剧团“莎剧舞台本翻译计划”合作的最新演出。

《哈姆雷特》是李六乙继话剧《李尔王》后执导的第二部莎士比亚作品,已于去年11月在中国举行全球首演。此剧中,胡军饰演哈姆雷特,濮存昕饰演克劳狄斯和老王鬼魂,胡军妻子卢芳也同时饰演奥菲利亚和王后,服装设计方面则邀曾在王家卫多部电影中担任电影美术指导的张叔平加盟。

导演李六乙,演员濮存昕、卢芳,三人接受联合早报采访,向狮城观众推荐这部华语莎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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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六乙近年一系列作品回归到原著戏剧文本,回归到作品哲学精神。(滨海艺术中心提供)

近年来,李六乙陆续推出数部带有强烈个人风格的舞台作品,包括《茶馆》(川语版)、《小城之春》等,都成为话题度和好评度皆高的作品。其实,这位中国“先锋戏剧”和“实验戏剧”先行者正在“回归”——回归到原著的戏剧文本,回归到作品的哲学精神,《哈姆雷特》是最佳例证。

剧本为此次作品定了调。李六乙说,过去莎剧翻译着重于文学的可阅读性,这次翻译计划,从2016年的《李尔王》到现在的《哈姆雷特》,都更注重文学的戏剧性,或说演出性。此版《哈姆雷特》译本为李健鸣所译,曾译过多部莎士比亚作品的李健鸣,是一位既了解戏剧又有文学功底的翻译家、作家。李六乙特别指出,李健鸣的翻译主要供演出,同时保持文学的美感和丰富。

在比较此版《哈姆雷特》话剧与其他著名版本的异同时,李六乙说:“我们完整保留莎士比亚的原著,保留文学的完整性,这在当今戏剧舞台上不多见,此刻世界舞台上,各种解构、颠覆、重构《哈姆雷特》的演出占主流,而我们回归到莎士比亚的文学面目,这看起来倒比较另类,这种另类是这些年我坚持的原则和观点——回到文学的全部、回到经典,而不是借故事表达艺术家所谓的新思想。回归到文学后,便会带来和当代戏剧主流特别不一样的语言和舞台呈现。”

李六乙:创新手法产生新含义

就戏剧层面,李六乙指出,该剧与中国戏剧、西方戏剧不一样的处理很多,比较典型的是——哈姆雷特爱人奥菲利亚与哈姆雷特母后两角的“合一”。“但我们在文学没有任何删减损失的前提下,做到让她们合一,这在艺术表达上是很独特的,很有可看性的,很能让观众产生联想的。”

通过新手法,让新含义得以产生。李六乙说:“我觉得要完成一个文学上的哲学解释,同时要完成一个戏剧观念的艺术化表达。当代戏剧最重要的改革和突破,在于演员表演的变化,通过这两个人物的合一,解决戏剧表演问题,通过问题的解决,达到文学上新的解释。奥菲利亚和母后这两人,是哈姆雷特真正最爱的两个人,一个是他的爱人,一个是他的母亲,由于戏剧发展,这两个他最爱的人的思想,与他所要表达的思想大相径庭、背道而驰时,这种合一更有价值和力量。”

另外两个角色——哈姆雷特的叔父,也就是现任国王,以及哈姆雷特父亲这位前任国王死后所化成的幽灵,两角虽未合并,却亦是同一位演员扮演。李六乙说,这样的安排,让两个不确定性激发得更强烈:“此际”国王自身的不确定性,“往昔”幽灵的不确定性。“这两种不确定性,对世界、对生活、对所有人物,都有不可改变的支配作用,一个是存在的,一个是不存在的,其中很多意味让人去想象和琢磨。”

当然,读过看过《哈姆雷特》,便不会忘记那段著名独白——“生存还是毁灭”。处理这段独白是所有执导过《哈姆雷特》舞台作品的重要导演都必须面临的要务,李六乙也慎重以待。“说白了,就是将这段独白放在什么地方说。原来莎士比亚刊印的剧本,它是放在剧本中某个位置的,后世研究者学者大都觉得那不是完整结构中应该放的一个位置,从400年前至今,一直有很多考证。野史中有人说那句话无非是莎士比亚随便一放,但更多人认为这句话的位置,可成为解开《哈姆雷特》戏剧之谜,解开莎士比亚本人之谜的重要路径。而这一次,我们放的位置和全世界的版本都不一样,这会是一个有意思的处理。”

李六乙最后强调,无论是文本翻译还是舞台演出,都会让从业者和观众对莎士比亚有更深入的了解——既不会丢掉传统和历史,又更加注重当代和未来。“当代艺术家面对经典和传统应该如此敬畏、承担责任。所以我们有了这次的《哈姆雷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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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任中国戏剧家协会主席的濮存昕,是演出莎士比亚戏剧最多的中国演员。(滨海艺术中心提供)

濮存昕:这是很东方的一出莎剧

著名话剧、影视剧演员濮存昕已演过五部莎士比亚作品,他也曾于1990年和林兆华导演合作过《哈姆雷特》。

数度演出莎剧的濮存昕,不认为翻演是一种重复,他说:“哪怕隔一天演也不是重复,国际各大艺术节、戏剧节上演最多的就是莎士比亚作品,而莎剧中又以《哈姆雷特》上演次数最多。戏剧圈有句话:‘1000个人有1000个哈姆雷特’。每次每个导演、每个团队的《哈姆雷特》都是不一样的,因为莎士比亚的空间太大了,可以让任何人演绎,万变不离其宗就是故事、人物、哲学思考的多义性。”

1990年,濮存昕与胡军在林兆华版《哈姆雷特》中合作,当年濮存昕饰演哈姆雷特,胡军演掘墓人。

谈到角色变换,濮存昕说:“这次是导演要求我演国王,以我现在的年纪演哈姆雷特,可能没有这个力量,因哈姆雷特承担全戏责任,哈姆雷特的爆发和力量,还有这口气,我演来有点吃力。演国王是很顺理成章的,国王有很多戏让我产生兴趣,我看到一些剧团演的《哈姆雷特》,国王一角被过多边缘化,对哈姆雷特产生的压迫感不够,我们这次在篇幅上保留了国王对哈姆雷特的压力。另外,还有一场国王忏悔独白的关键戏份,我希望这段戏成为我最大的热情来源。”

濮存昕也认同李六乙导演所提出的理念,要在莎士比亚剧本最原本的空间内,不能跳出来,同时,又要有一些服务于主旨的新想法。濮存昕说:“比如,张叔平的服装设计,会使我们在表演上出现与西方戏剧完全不同的形体感,我们穿的是宽袍大袖,不是英伦400年前的紧腿裤和灯笼袖,也不是时下很多剧团的西装革履或现代军服。王后和奥菲利亚的服装有接近纱窗布的麻制感,膨胀的造型要求我们的表演形体不能碎不能凌乱,转身抬手都要和服装结合在一起,不被缠裹住,因此,中国人这一版的哈姆雷特从服装造型就决定这是很东方的一出莎剧。”

濮存昕说,莎士比亚是世界遗产,每个国家都可以演,无论在哪个国家演出,莎剧都会和该国艺术家对生活、世界、社会的理解联系起来;生与死、妥协抗争、正义邪恶、真诚虚伪等议题,各国艺术家都会有特色鲜明地演绎。

另外,舞台上也没有道具、桌椅,圆盘般舞台是空的,濮存昕说可见英国戏剧和电影名导彼得·布鲁克(Peter Brook)“空的空间”理论对导演李六乙的影响。“这个空间中只凭演员完成剧情转换,演员每动一下都必须有强烈意味,除了生命表现之外,要有审美意图、哲学意图。”

濮存昕话锋一转:“但不能要求观众看完剧本再来看演出,我们要让没有看过剧本的人也能看得懂情节,让不熟悉莎士比亚的观众都坐得下。当然,我们更要面对二三十岁的青年观众,莎剧得具备通俗性,要与现代的写意、多义、朦胧、诗意、变形意识等结合好,这样观众才会多。”

在中国上演后,濮存昕收到一些观众反馈。“我最想提出的是:有人不喜欢,说还是看不懂。这种观众要看到我们老老实实在台上讲故事,要看到原著中人们穿的衣服,要看到黄头发蓝眼睛,要看到演员像外国人一样说话,要看到布景城堡……一言以蔽之,他们希望有视觉上的参照,这种观众是有的。当然,也有很多观众可以接受舞台不换布景,接受我们在一个圆盘上演绎全部情节过程,接受从演员的不同表演细节中体会环境感,这些观众最终关心的不是能看见什么,而是能想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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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芳在《哈姆雷特》中实现了对两个角色的多层次破译。(滨海艺术中心提供)

卢芳:从艺以来最大挑战

话剧演员卢芳和著名演员胡军,是现实生活中的夫妻,此次一同加入《哈姆雷特》卡司,距两人上次合作,已有23年。

但与丈夫共演,并不如常人想象中顺利。卢芳说:“我跟李六乙导演一直合作,这次是导演邀请我先生来演,我也没想到他会来。和他对戏挺困难的,因为太熟悉了,他还好,但我顾虑比较多,不自然不舒服,排练会笑场。我对他一举一动太熟了,他眼神一转,我就能想起生活中的种种,这让我作为演员很难有想象力。经过半个月不断调整心态,我那种心理障碍就像一层纸,捅破就好了。一旦清除了障碍,我们在一起那么多年培养出的默契,又极大推助了我的表演。”

不过,卢芳坦承《哈姆雷特》是她从艺以来最难的一次挑战。“20多年的戏剧生涯,有三次我觉得很难,第一次是《安提戈涅》,第二次是《樱桃园》,第三次是这次。导演要求我们不换衣服,不变换声音,在无痕变化中,我要演奥菲利亚,演王后,演奥菲利亚中的王后,演王后中的奥菲利亚,还不能丢了卢芳,一共五个层面,一开始非常难,晚上就回家想,很影响睡眠。后来想通了——奥菲利亚和王后身上的共同点和不同点,成为我的突破点,这份挑战让我演起来才快乐。对观众来说,一段戏里同时出现王后和奥菲利亚,观众必然疑惑我说一句话时是奥菲利亚还是王后?导演要的就是两个角色混淆。”

卢芳说,尽管该剧有人物角色上的新试探,但从剧情层面来说,故事简单,她不担心观众看不明白。“《哈姆雷特》的故事大家耳熟能详,《狮子王》等作品都套用过此剧情节,关键是观众要在戏剧中找到一个契合点,让自己有个反思,引发出对生活的思考,这才是重要的。每个人获取多少,要看自身的感悟力。”

她直言,莎剧的魅力是对人性的探索,以及对灵魂的反思。“身体、精神、灵魂的纠结,是永远不会过时的。只要人类存在,人性和灵魂,永远都将是议题,所以莎士比亚的作品能长久不衰。我们演员接触得越多,越发觉他是那么伟大。我常惊叹的是:人类一同生活在乌云笼罩下,莎士比亚是怎么站到云层之上看到众生人性的?更难得的是他带着一份悲悯而来。我们一般人有多少看不透云层,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活在云层下,从不去抬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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