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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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哪里才是家?我和语芳不断地思索着。

“心在哪里,家就在哪里。”语芳若有所思地说。我的心在哪里呢?语芳叹了一口气,说:“在外面久了,总觉得处处是家,又处处不是家。”

一、阿爸

日子就像种花、种树,平日里只是撒种、施肥或者浇水,不会看到太多的变化和惊喜,但是,每一个平淡里,都悄悄带着盼望,那是一种看不到,却等得到,而且永远不会落空的承诺。是这样的盼望,让每一个无聊的过程有了意义。等待到了沸点,总会有一棵嫩芽破土而出。新年,就是我们用一整年的时间等待的那株嫩芽。我们知道阿爸一定会回家过年。

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开始有记忆,但我相信,没有任何场景或者情节会比阿爸回家过年更早占据我的思想。那景象常常会突然跳进我的脑海,即使过了那么多年,仍旧清晰如昨日。阿爸每一年回来,都蓄了一头蓬乱的长发,嘴唇上方和下方稀疏地长着来不及修整的髭须,像流浪汉似的疲惫潦倒,但他脸上永远是笑吟吟的。他把两口重重的大箱子放在身边,然后蹲下来脱鞋、脱袜。我记得每一次他脱袜子之后,空气中就会弥漫一股淡淡的像海水一般的咸味。

那时候我年纪还很小,妈妈常常吓我说警察会来抓我。我不知道警察长什么样子,印象中那些留长发、不修边幅的男人都是警察。看到阿爸,我竟然害怕地边哭边跑进房间躲起来。为了不让我害怕,阿爸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剪头发。妈妈是他的专用理发师,他的头发一直都是妈妈剪的。剪了头发之后,阿爸就会跑到我身边来逗我。他蹲在我面前,抓着我的小手让我抚摸他那头剪剩半寸,像一根根刺一样的短发:“来,摸摸爸爸的头,还有爸爸的脸。什么感觉?”头发是粗的,脸是滑的,我一边摸一边笑;阿爸一边笑,一边教我说:“爸爸的头发短短的,脸滑滑的。”我们几个孩子于是像念着童谣一般,一连重复了好几次:“爸爸头发短短的,脸滑滑的!”

我的恐惧当然很快就消散无踪。一来因为阿爸剪短了头发,把胡子剃掉之后判若两人,变得潇洒又和蔼,一点也不像警察;二来因为没有人陪我一起害怕,我也就觉得没有什么好怕的了。阿哥和阿姐看到阿爸回来都很高兴,等不及要开他的箱子,翻找属于自己的礼物。阿爸大多时候都买衣服和玩具。那个时代不流行社交网站,也没有Facebook、Skype和WhatsApp,阿爸对我们的印象往往还停留在过去的一年,以致他买回来的衣服不是太窄,就是太短。他带回来的玩具倒是可以让我们快乐好一阵子。有一年他买了很多玩具盘碗、茶壶、茶杯、汤匙、刀叉等。我们把这些玩具摆在客厅的地上,仿佛拥有了整个厨房。阿哥和阿姐到外面摘了一些叶子、花瓣,还找来了一些碎石;我到厨房偷了一罐米,我们就玩起家家酒。我们忙着做菜、煮饭、宴客,还把家里的绒毛玩具都搬出来当客人。

渐渐长大,阿爸不买玩具给我们了。他买象棋。有好多年的除夕夜,我们一家人吃了团圆饭之后就一起下象棋。别人家过年是围炉,我们家却是围着棋盘。阿爸认为,下棋可以锻炼一个人的思维能力和策划能力,教我们不仅看细节,更要看大局:“规划得不好,你的整个人生都会输掉的!”这句话几乎成为了阿爸的口头禅。

阿爸最阴险,常常故意让我们吃他的棋子,假意败仗,当我们松懈下来的时候,他却反过来把我们攻得措手不及。有时候,他只跟我们下半局棋,剩下的半局让妈妈接下去。这往往都是我们扭转局势的好机会。等我们赢了那盘棋,他就会说这盘棋如果由他来下,肯定不会输。“因为我已经规划好,也布置陷阱,但是你妈妈不知道我的布局,随自己的意思改了计划,结果输了。”

妈妈当然不服气,吵着说:“我还没怪你之前下得那么烂呢!”其实,“规划论”也好,“半局论”也罢,我从来不关心,因为我对下棋没有兴趣,也不在乎输赢。我只喜欢跟全家人一起围着棋盘。一家人能够欢欢喜喜地在一起,即使做我不喜欢做的事,也仍然是一种幸福。当我越来越眷恋这种幸福的时候,我就开始质疑我们的生活模式。

妈妈告诉过我,阿爸在我出生后不久就到遥远的所罗门岛去工作。妈妈说,那时候阿爸最担心的就是等不到我出世就要远行,还好我提早出生,让他还来得及抱我,喂我喝奶,唱歌给我听,并且深情地凝视我。哦,是的,不知道为什么,阿爸深情凝视着我的眼神,至今仍历历在目,虽然我知道我婴儿时期是不会有记忆的。我想,定是妈妈多年来重复地描述,才硬把这个画面塞进我的记忆里。但我不明白,既然舍不得,阿爸为什么一定要去外地工作?待在K城虽薪水不及到外地工作,但这里难道就不能生活吗?妈妈不断强调,阿爸为了让我们过更好的生活,才决定出国工作。但是离家千里,换优渥的生活,这样的代价和牺牲值得吗?我始终不理解,我们原来就是移民。我们的祖先移民到K城不就因为这里的生活比原乡好?为什么移民了,还不能安定?

阿爸每一年大概会回来两个星期,其余的340天都不曾回来,因为所罗门岛太远,那是一种我无法想象的遥远。过年于是成了我们生活的目标,因为那是等待的终点,是幸福的滋味,是家庭圆满的状态。平日的生活,不过是重复着无聊的步骤。

年关将至,沉睡的日子蓦地苏醒。妈妈开始忙碌起来,洗刷房子、烫头发、买衣服、更换一些家具;离新年更近的时候,就忙着做蛋糕、烘饼干、布置家里、办年货、播放新年歌,然后生活周遭越来越热闹,大家越来越高兴。回家过年的,其实不只是我的阿爸,还有我的大舅、姨妈家的大表姐、隔壁家的马丁叔叔、妈妈同事的先生等等。

我们已经很习惯这样的节奏,这样的循环,也并不介意平日里的麻木困顿。直到有一年,阿爸突然告诉我们说工作忙碌,不能回家过年,我们才恍然惊觉世事没有恒久不变的。我永远记得那是多么失落难熬的一年,栽种一年,以为一定会长大的小树苗突然死了,从来不曾失信的日子对我们失信了。我们的生活一下子失去目标,等待失去意义,幸福也枯萎了,家就像残缺的拼图。我们围着棋盘,却失去战斗力,更谈不上要怎么样去制定全盘计划。

再后来的一年,阿爸回来了。但是这一次他并没有跟我们一起过年,妈妈让他住在酒店里。

那一年阿哥15岁,阿姐13岁,我11岁,才念小五。妈妈和阿爸离婚了。

后来,我才知道阿爸在所罗门岛跟当地的女子另外组织了家庭。他原本还要隐瞒我们,但这件事却被隔壁家的马丁叔叔不小心给说出来。马丁叔叔跟阿爸一样,也在所罗门岛组织新的家庭,但是他不愿意跟马丁太太离婚,他还告诉我们,这里的太太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那边的只是寂寞生活中逢场作戏的女人。

我们家的“下半局”棋,阿爸不再参与。妈妈对完成这“下半局”丝毫没有信心。但是我从来就不相信阿爸的“半局论”。“规划得不好,你的整个人生都会输掉的”,我倒觉得这句话是阿爸对他自己说的。

二、阿哥

阿哥在他19岁那年到国立台湾师范大学念美术系。阿哥离家之后,我们的家庭重新有了期盼——仍旧是盼望过年。临近新年,阿哥就会回来过寒假。他并没有带来很多礼物,至多不过买一些泡面,其中有我爱吃的牛肉碗面,就是碗里头有牛肉餐包的那种。

阿哥大三的那一年,还带了一个浓眉大眼,非常秀气的女生回来过年,不说我们也知道那是他的女朋友。那女生叫陈善柔,是个拘谨腼腆,但知书达理的女孩子,对妈妈和我们都很有礼貌。妈妈很喜欢她,她在我们家的这段时间,妈妈仿佛已经把她当成媳妇看待。妈妈为她煮拿手好菜,还向她介绍K城的各种美食。阿哥也经常带她去见他的朋友,恨不得把她介绍给全世界。我和阿姐,我们故意亲热地唤她大嫂。这时候,她总会羞红脸,却又不晓得要怎么回应。妈妈问她是否适应K城生活,她笑说愿意去适应,甚至去融入。

阿哥大四那年寒假并没有回家过年,他说要考研究所。可是,他连续考两次都没考上。

接下来的一年,阿哥因为拿不到台湾那边的工作准证,便回到K城找工作。善柔陪他过来玩。他们甚至讨论过结婚的问题,但是善柔没有这里认可的文聘,别说在这里工作,就是居留,都有困难。她在K城大概待了一个月,后来我也去台湾念书,她跟我一起离开。

“K城人跟台湾籍配偶结合的例子很多,阿哥肯定不是先例。你放心吧,总有两全其美的办法。”我记得我当时这样安慰她。她微笑着点点头,告诉我其实他们已经征询很多人的意见,早期随丈夫到K城生活的台湾媳妇确实不少,后期则K城的人到台湾生活的情况比较普遍。但麻烦的是当时的台湾,除了医学系、牙医系和药学系,其他科系毕业的学生不容易拿到工作准证。

妈妈也鼓励阿哥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分开两地,感情再好,最后还是难以偕老。”

妈妈语重心长。她一生经历了无数的分离,恋人之间的儿女情长,悲欢离合,我想,她是看在眼里的。

我念大二的时候,阿哥再一次投向宝岛。然而,他还是没有考进研究所,也仍然申请不到工作准证。

他又回来了。这一次,他跟善柔决定分手。

有那么几年,轮到阿哥在K成,我在台北。我常常打电话给他,每一回问起他的工作,我可以感觉到电话筒的另一端传来他无奈的叹息。每每谈到这个话题,电话的两端,都会中断好几分钟,但是我们谁都不愿意挂电话。好几年了,他都只是有的没的做一些零零散散的工作,至多只是替朋友设计一些广告、传单或者海报。直到我大学毕业回乡,他还在半失业的状态。

“阿哥,去外面闯一闯吧!”

有一天,我忍不住劝他离开,虽然过去我一直认为离家是不必要的。

阿哥果然听取我的劝告申请到美国一所大学修读广告设计,结果还真的被大学录取,而且申请到奖学金,可以免付学费。

学费免了,生活费怎么办呢?那一天,我们一家围在一起,就像小时候围着棋盘一样。阿姐按着计算机,她说阿哥一年的生活费大概需要马币十万。我们当下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对我们来说,这是不可能筹集到的数目。

“我们找阿爸帮忙吧!他的薪水那么高,跟他借十万应该不成问题。我们以后再慢慢把钱还他?”我突然想起那深情凝视着我的眼神。妈妈看了我一眼,她的表情很奇怪,不像责备,却隐藏不住她的不悦。阿哥不敢答腔,但是阿姐强烈反对。她忿忿地说:“这个人对不起我们,我们为什么还要去求他?怎么可以这么没有骨气!”

“他还是我们的阿爸,他对不起我们,现在要他做一点小小的补偿并不过分,何况我们是跟他借钱,以后会还他。”即便我感受到妈妈的为难,但是为了阿哥,我还是鼓起勇气,似乎在为他争取。我知道,这个机会对阿哥来说非常重要!

“我们不应该跟他再有瓜葛。”阿姐还是固执地说。

“阿哥,你觉得呢?你的未来应该自己来说!”看到阿哥始终沉默着,我有点急了。我当然知道他很想去美国。

“你们还记得阿爸说的‘半局论’吗?以前我不以为然,但是现在阿哥的申请已经批准,还拿到奖学金,多么好的机会!如果不好好把握,他整个人生都会输掉的!”

我越说越急,阿哥却仍旧沉默,他转向妈妈,怯怯地,带着抱歉的神情,似乎在向她求助。相信妈妈理解阿哥的心思,她平静地说:“阿哥失意这么多年,这样下去确实也不行。我们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后来,阿哥只跟阿爸借了第一笔钱,接下来几年的生活费,他坚持自己想办法。阿爸后来给他寄过去的支票,他都没有兑现。若干年之后,他告诉我,那些年他过得很辛苦,他有一段时间一口气接四份工作,赚的钱只是刚好足够。前面的三年半,阿哥在读硕士课程的时候,从来没有回家过年。一来农历新年在美国不是公假,他没有假期;二来他也没有剩余的钱买机票回家。

四年后,阿哥在美国找到一份很不错的工作,他终于可以回家过年。我们家平凡的日子里,再次注入新的盼望。妈妈很早就开始打扫家里,还做了好多个不同口味的千层蛋糕,都是阿哥最爱吃的口味。我也很多年没有听到家里播放新年歌曲。“欢迎大地回春……”我真感觉春天回来了。

我和阿姐在阿哥的Facebook上发现一个天大的秘密!他竟然在Facebook上写下这么一句短短的留言:“今年,我终于可以跟善柔一起回家过年了!”我们一边替他高兴,一边责备他这么重要的事情都不告诉我们。

三、乱世佳人

那时候也只是一时好玩,我们K城同届的旅台学生,不论男女,统称为“乱世佳人”。其实,走过千山万水之后,我们才恍然明白大学时代是生命中的太平盛世。尽管外面风大雨大,象牙塔永远是最安全的避风港。那些年每到寒假,我们都会相约一起回家过年。每一回都是我的闺蜜语芳帮我们查找团体票的价格,然后大家买同一天的机票,一行人浩浩荡荡一起回家。巨型的飞机把我们带到天上去,虽然隔着坚硬的机身,我们还是觉得自己奔走在云中,因为大家的心情,确实雀跃得仿佛飘在云端。我们的眼里、心里都是家乡,以及那引颈企盼我们归去的家人。我们在机上聊着家人会怎么来款待我们,今年的农历新年又会有哪些精彩的节目,新年期间相约去谁家聚餐烤肉等等。回乡,是那么轻而易举而又理所当然的事。当时,我们又怎么会明白,能够自由地穿梭于故乡和异乡;能够三五良朋促膝谈心;能够不被生活束缚,这样的日子就是所谓的幸福。

毕业之后,我们才知道什么叫乱世。在家乡不到几年,我和几个好朋友都因为不同的原因,或自我放逐,或被生活放逐,离开K城。我们之中,舒宁离家最远,她在银行工作时认识一个小她八岁的加拿大籍男朋友,于是不顾家人的反对,远嫁他乡。后来最要好的朋友语芳嫁给宣教士,甘心跟着丈夫到处去宣教,先是去柬埔寨,后来又去越南,然后我们就跟她失去联系。我结婚之后,我的丈夫跟我的阿哥一样,在K城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于是去了邻近的S国工作。我们有两年的时间是分开两地的。后来,妈妈要我跟随丈夫去S国:“你看看你的阿爸,他原来是那么稳重的一个人,在外面久了,最终还是耐不住寂寞。”

离开K城的时候,我们坚持每一年都回家过农历新年。最初几年,我们过年都会请长假回乡,一待待两个星期,不只是跟家人团聚,还到处拜访朋友。语芳和舒宁多半回不了K城,但其他的乱世佳人还在,我回来他们都很高兴,早早就约我喝茶叙旧。然而,到S国时间久了,我的工作渐渐忙碌,孩子们也上小学,为了迁就他们的假期,我们都只能回四五天。行程仓促,我们至多跟家人吃个团圆饭,到亲戚家拜拜年,也来不及见朋友,新年就过去了。有一年,丈夫说,我们全家回去过年,意义不大,过年大家都忙,跟家人也没聊上几句,就要匆匆赶回来。或许我们另外找时间回去,过年就不回家了。

那一年,我们没有回家过年。阿哥一家人也没有回去。阿姐打电话告诉我,妈妈新年期间特别啰嗦,一直催促她嫁人,说她都40几岁了还不嫁人,将来老了一个人无亲无故怎么办;可是过了一会儿又好似自语似地说还好还有一个女儿在身边,如果连这个女儿也嫁去远方,那么她就变成独居老人。听阿姐这么叙述,我和阿哥都不禁感到内疚。这以后,我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回家过年。我知道妈妈她老人家最在意的还是一年一次的团圆饭。

就在我和阿哥都决定要回家的这一年,阿爸也回来。他比我们早两个月回家。他的健康不太好,前些时候中风,现在身体的左侧不太灵活,头是歪一边的,眼光涣散,眼神不能集中,连嘴巴也歪向一边。妈妈把他的轮椅推到餐桌前,他无法举起手拿汤匙吃饭,妈妈就像喂小孩那样一口一口地喂他。我们家的餐桌一直都是圆形的,妈妈觉得,圆形的餐桌才能够一家人围在一起。餐桌不大,以前我们家就只有五个人,但是现在阿哥娶了嫂嫂,还带着三个孩子回来,我家的三个女儿也在,单是小孩就有六个人。妈妈后来跟隔壁家的马丁太太借一张折叠桌,另开一席,让小孩儿们围在另一张桌子吃饭。这一年的团圆饭特别热闹,大家都很高兴。我先生和阿哥谈得特别起劲;我在台湾读书的那几年,大嫂常常找我喝茶,我和她的关系也一直很亲密。如今,他们在美国,我们在S国,我们有太多不同的生活经验可以分享。另外一张桌子,孩子们很快便熟络起来,他们聊着电影,聊着游戏,聊着校园趣事,说几句就大声笑起来。妈妈望着他们,苦笑:“你们看这两张桌子,三代人,我们这一桌讲的是华语;他们那一桌用的是英语。”

阿爸仍旧喜欢下棋。我们吃过团圆饭,他颤抖着嘴唇,伊伊呜呜地不晓得说些什么,只有妈妈明白他的意思是要我们拿出棋盘。家里的棋子早就不知道哪里去了,阿哥特地到隔壁家去借象棋回来。我们大人又围着棋盘,一如很久很久以前。孩子们则手不离机,各自找到自己舒适的角落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机。我现在才知道我们全家人原来当年都是为了迎合阿爸才下象棋,其实我们家没有人喜欢下棋。阿爸离开之后,大家几十年来都没动过棋子,这时候围着棋盘,大家都有点为难。我甚至连马要怎么走、炮要怎么“吃”其他的棋子都忘了。后来,这局棋是妈妈和善柔两人在下,但他们也都不是高手。我看不出阿爸这时候是什么感受。但无论如何,他已经没有能力布局设陷阱。他的眼光直直地盯着棋盘,有一点儿激动,却表达不出情绪。

“阿爸,我们今天就不要管什么布局、策划了。你当年精心策划的棋局最后也没有为你的人生赢来什么。”阿姐带点儿讽刺的口吻说。我们兄妹几个,她是最不赞成妈妈让阿爸回家的。

“是啊,不用太认真,一家人围在一起最重要。这一局输了,下一局赢回来就是。”阿哥温和地说。他坐在阿爸和妈妈中间,我则站在阿爸的轮椅后面。我无心理会棋盘上的争夺,倒是爸爸头顶上稀疏凌乱的白发,勾起我一些回忆。“摸摸爸爸的头,摸摸爸爸的脸;爸爸的头发短短的,脸滑滑的……”多少年前的事了!如今阿爸的头发已没剩几根,脸上不但布满不规则的皱纹,还长了一片片难看的老人斑,那深情凝视着我的眼神,无处寻觅。

这趟回家,感觉一切都是不真实的,包括与我最要好的朋友语芳见面。语芳近20年都随着宣教士老公四海为家。因此,我也近20年没见到她。

究竟哪里才是家?我和语芳不断地思索着。

“心在哪里,家就在哪里。”语芳若有所思地说。我的心在哪里呢?我已不知不觉把S国也住成家,但是,我跟那里的人到底还是不一样的。我和语芳在K城最有名的“日光山”冰淇淋屋吃着淋上花生碎的香草雪糕,那是记忆中家乡最独特的味道。语芳叹了一口气,跟我说:“在外面久了,总觉得处处是家,又处处不是家。”这又何尝不是我一直以来的迷惘?

我唯一能够坚持的,只有回家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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