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九方皋未来 记写在华中百年校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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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梦里他又常常回到那年训练短跑的华岗下的草地。仍旧是少年人的样子,一会儿在草坪上,一会儿在钟楼前。楼里隐隐约约又看见那匹黑马,对他打着响鼻。只是这几回马旁边立着一个女人。他知道她的名字,可就是喊不出声,心里一急就晓得又被魇住。

天下之马

九方皋的父母在他们儿子身上花费了一大笔的补习费才让他们这个算不得机灵的孩子考入了这所学校。

九方皋不笨,可是文史差得“满江红”,唯有数理化倒是无师自通,可是他偏偏要在这个节骨眼上选读文科。父母劝他说不要“自毁前程”,可他心里总有一口气咽不下去。

这段时间他因为这件事情正在和父母冷战。为了避免每天回家后尴尬的场面,九方皋更愿意留在学校的操场上训练短跑。成绩虽然偏科,可他是学校的短跑健将,两条大腿上的肌肉加起来比腰还粗,一旦跑起来,脚似乎是不沾地的,人就和这永夏的风一样飞起来,不留一丝足迹。

他喜欢奔跑的感觉,有时他还真愿意化为一阵风,打个旋子,就飞出去。去哪里?远方。远方又是哪里?在校园外还是在岛屿之外?他心中还不清楚明了。

九方皋训练很卖力,时常教练和队友都已经离开了,他还在操场上不愿走。

一日,当热带的夕阳又被风拖着沉落到雨树的后方,九方皋就觉得累了。他在草地上坐下来,一面望着不远处的钟楼,一面暗忖他确实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如此一意孤行地坚持自己的意见。在文理两科选择的背后实际还隐藏着一个他目前无法懂得的更大的人生命题,他或许应该实际一点,而不要固执地按照自己的兴趣来行事。

教练其实早也已经收拾好训练器具准备离开,可刚好看见九方皋还在操场上,走过来,站在他身边。教练也不看九方皋,只是学着少年人的样子眺望着远方说:“方皋啊,人生就是一连串的选择,其实也没有所谓对错。你如果心意已决,就放手一博吧。只求问心无愧。”

说完,也不等九方皋回复,轻轻地拍了拍他的,然后掉头走开。

热气降下来,风凉了,吹得九方皋有了睡意。他似乎要在那个“问心无愧”里沉沉地睡下去。可就在这时,他突然看见远方山岗的斜坡上,有一只皮毛乌黑油亮的骏马立在那里。係咪噻?难道是Turf Club的马跑出來了?不会吧。

九方皋站起身來,又仔细瞅了瞅,竟看见那马儿微微地侧过脖子来,也从远处向他投来一种悠长且留恋的瞩目。风起了,九方皋甚至仿佛能够感受到马儿的鼻息。

这不是梦!却有此马啊!就在九方皋为眼前所见惊奇不已之时,黑马左右晃动了几下头颈,转过身去,优雅地走入山岗顶端的钟楼里。

当九方皋飞奔过去的时候,那里除了一股熟悉的气味就什么也没有了。他闻着这股如同自己身体的气味,心里暗暗地做出了一个选择。

关键词:选择,跑,满江红,前程,气味

钟楼

时间既然选择了你,

你注定要在风雨中砥砺自强。

我们这辈子就是非得和自己较劲与赛跑,

何不姑且以谨慎的乐观迎接未知的前程?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

《满江红》的激昂犹在耳际响起,

转瞬少时的梦与冲动皆已归于平静。

人生之路迤逦地向我们走来,

曾几何时我们越来越少欣赏沿途的风景?

我们都太骄傲所以义无反顾地继续赶路,

直至走入死角,我们才想要回到原点,

或许只为了看一看那个最初的自己

原始、懵懂且少不更事的样子。

乌溜溜的头发掉了一根又一根,

肩膀的轮廓随日落而下沉。

说不出的话沉淀为心事,

留不住的人终将成故事。

有些东西逝去了再也回不来,

有些东西即使物换星移仍坚守不离。

所幸这里还有熟悉的云树苍茏,

以及飘散在树叶之间的南洋气味。

你以叶为尺,度量自己与过去的距离:

过去太短,我们看不清

未来太长,我们摸不透

当所有固体的东西在空气中化为乌有,

能够握在手里的才是实实在在的不离不弃。

那悠悠钟声早已凝结于青春记忆,

这古老钟楼依旧在华岗上虔诚地屹立——

在历史之轮碾过之处坚持不懈,

熬过漫漫黑夜迎接报喜的春煦。

关键词:少年,华岗,梦,钟声,虔诚

2219

车子行驶在笔直的武吉知马路上,一个眉目依旧清秀的中年男子在后座左边的窗户前急切地探出自己的脸。那面孔映在车窗的里面,另一面映着一棵棵树的影子,拉开来,好像长长的帷幔在这张脸上划过去。男子的脸因为急切竟然显出几分稚气。稚气归稚气,那稚气里已漏出锋芒,便可知这人日后的路子宽广。

男子急切地盼望着什么,在雨树树冠的缺口处,他偶尔会瞥见那隐藏在树后的冈陵,每当此时,他的眸子里便闪过一阵光,锃亮,仿佛要投射入无限的寰宇中去。冈陵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是他朝思夜想的。

车行减缓,一个左转弯,便穿过一个单门的绿瓦牌坊驶上月牙形的嘉庚道,缓缓地开上华岗。

这可是一个怎样繁华的所在!

道路两旁临空三四米的地方漂浮着两排精致的各色灯笼,随着山势形成两道美丽的长蛇,从冈角拉上山岗又拖着尾巴在那头落下去。灯笼里不但有常见的宫灯和纱灯,灯面绘有新马一代的各色花鸟虫鱼,用色大胆不拘,更有字形灯、兽形灯、树形灯……

男子看着这些天马行空的灯笼,丝毫不按照华人传统里灯笼的样式出牌,笃定这也一定出自学生之手,心里一暖。这新兴事物的好,让他似乎想起什么,不自主地笑开来。

车加入长长的车龙,缓缓地驶上长长的嘉庚道,地面降下去,钟楼就一点一点地升起来。

到了钟楼前,车停住,缓缓地降落到地面。男子一脚跨出去,还没有站稳就听见一个声音:

九方皋!你也敢回来!责问的语气刚落就转为一阵爽朗的笑。

他转过头去,眼睛一亮:是你!

是我!

他揉揉眼睛,再一看:真是你?

依然是阵铃儿般笑:真是我!

他乍看眼前的这个叫慧娟的老同学,她还是少年的样子,似乎时间于她如虚设毫无流逝的痕迹,如梦如幻,仿佛回到20年前,心里就觉得惊奇。可再一看就发现还是和以前不同了,变了,不是样子,是感觉,心里就又一叹。可这叹息还没能提起来,眼前人就又一阵笑,他心里一宽,知道还是当年的好人儿。

想不到啊九方皋,你算是有良心,校庆还知道回来!

这么多年了,也应该回来看看了。

你现在是大科学家了,我可只有这百年校庆才请得动你。我们这边可随时都关注你在基地生活和研究的情况呢。怎么样,那边的生活苦吗?

苦什么苦,三期和四期都已经建成,别说苦,移民过去的人不多,但各个有点本事,医疗和教育都好得很,机会也多,只怕很多方面比这边还要好呢。

哦……慧娟地眉目低下来。

九方皋见她若有所思,就想要问,可还未开口,一个七八岁的女孩突然闪出来,对着九方皋呵斥道:

你是谁!不许和我妈说话!

他心里一惊,这是谁家的小孩?再一看慧娟腼腆的样子才顿时明了。

不明了还好,明白后九方皋就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咚”地一声落了下去。

丽丽,这是妈妈的老同学,快叫叔叔。

女孩上下打量一下九方皋,什么也不叫,反而转过去对着慧娟说了声:“我等下回来。”蹦蹦跳跳地跑开了。女孩那一眼射得九方皋心惊,哪里是个小孩子的眼神?

慧娟连忙解释:真不好意思,你也知道,现在的小孩子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让她去,我们说我们的,你……想不想去高中部看看?

好啊!好多年没去过了呢。

慧娟和九方皋随着嘉庚道,走过诚毅楼,来到高中部马蹄形的教学区。两人一路上,也没有多余的话,慧娟几次起语,都是打听移民的事情。九方皋本来心里不悦,可一想到那小女孩,就猜到慧娟的用心良苦。

两人站在广场的中央,一下子犹如回到过去每日清晨升旗做学生的时候。

那时海天辽阔,云树苍茏,一切都有可能。如今两人肩并肩地站着,看着头上漂浮的灯笼,望见灯笼后面深邃的夜空,觉得似乎有一些东西已经成形,改不了,还是选择缅怀的好。

九方皋感觉到身边的人望着他的侧脸,有少女般的柔情,可他不敢转过去,仿佛一转身看清楚了就什么也不是。

你还在写吗?慧娟问。

很久没有提笔了。基地里的研究要紧。

哦……她的声音里竟然有如此的失落,刺得他隐隐作痛。

你呢?

在。诗社的老同学,偶尔还是会聚一聚的。

聚一聚也好……他终究转过身来看她:对了,如果你想把丽丽送到我这边来,就跟我说,我会试试。

慧娟迎上他的目光,眼里闪着希望,她使劲地点了个头,然后两人就听见远远的山岗那边传来阵阵钟声。这时,他们头上漂浮的灯笼也突然改变阵型,排列出“2219”。

慧娟轻轻地闭上了眼,在这片从这颗星球上开起来好像20年都没有变的星空下,做出虔诚的祈祷。

关键词:寰宇,灯笼,基地,孩子,痛

君子

究竟该如何诗意的栖居

才能超越眼前的苟且?

你意欲借诗还魂,

却因一日将尽而体现案牍之劳形。

当少年琅琅的读书声已被成人生活的聒噪湮没,

你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晨光伴读是一种福祉。

家事国事天下事的事事关心

终抵不住日常琐事日复一日的催眠。

你怀念起韶华时光那段苦苦甜甜的历程,

身为特选的孩子,你在这基地打下人生的基础。

每位少年不无例外都会经历成长之痛——

你是否曾因炽烈的追求而苦恼,

或因一只素昧平生的大象

疲于奔命地无法安于现状?

你从华岗走向黄城展开猎象行动,

燃烧了大半激情却未能将其捕获。

传说这头大象居无定所地穿梭于乾卦与坤卦,

在“天行健”与“地势坤”之间汲取养分;

它没有固定的形状更不可用言语来描摹,

在寰宇之间可谓是独一无二。

某种文化之所以一枝独秀,

乃因它是在翻译之间流失的元素。

当世人对“君子”和gentleman提出不同解读,

惟独你坚持谦谦君子必须文质彬彬。

该坚持的还是要坚持到底,

把不住的事体就让它随风而去。

我们都太想趋近形而上的圆融饱满,

竟忘了手中握紧的沙正在疾速地流失。

说到底人生就是一场修行,心中有浩然正气

必然如灯笼无畏地照明整个无边的黑夜。

关键词:苟且、聒噪、催眠、一枝独秀、修行

J星人

九方皋在午后醒来,知道自己又被魇在那个梦里。

窗外夏蝉的聒噪如海浪一般打来。

已然是年近花甲的人,他从躺椅上缓缓地转过头来看着花园里的绿萝随着白墙,攀上三楼,园中水塘里一尾锦鲤,同他一样悠闲度日。

现在,他时常回想自己的一生,感觉怎么如此就进入古稀之年?快60岁的人,说年轻呢,生命已经到尾巴上,这尾巴不长也不短,叫人不知道应该把劲头往哪里安放?

J星人类殖民计划如今已完成第四个十年。当年九方皋才20出头,他所在大学的团队就完成了超弦理论与三维现实的对接,打开这个世界之外的十度空间,让每一个实物都不断延伸投射出无限的维度,全面解决能源问题对于科技的制约。好比每一个矿坑都能选择从N次维度中开采,虽然单一维度中的资源总和是限量的,但维度是无限的,所以开采次数无限,能源无限。

此外,超弦理论也打开科学各个领域的星际维度勘探技术,终于达成人类外星移民的可能。

九方皋和部分物理学家因为此项贡献被万国科技协会直接邀请参加计划已久的人类维度移民计划。

他们分期来到J星,和地球上各国精选的各领域人才一起建立“万维城”。

在万维城出现后的十年里,移民J星的地球居民暴增,各城市犹如雨后春笋而起。但是这些城市仍然隶属地球上某一个特地地缘政治国,只有万维城是完全脱离地球民族国家干涉,并争取到独立主权的第一个星际城邦。

一座城,一个国,却因为有万维家族财团和万维企业下的超弦科技支持,让这座城市一枝独秀。

如今大家不但进行星际旅行,还可以进行维度旅行,好比去到第N个维度看自己的家和街区,去见那里的人甚至是自己,交朋友、做生意、置产……

可这一切又能怎样呢?九方皋仍是一具人身肉体。这样的旅行他从未去过,他好比地球上那些一辈子不想出国的人,一辈子也不想出维。于他,那些维度里的繁华皆梦幻泡影,不,应该说他甚至觉得自己也成了梦幻泡影。一个泡沫里映着另一个泡沫的影子,又再映着另一个的,无穷无尽。

自2199年19岁的九方皋A水准考试毕业后,这40年来天地丕变,他觉得似乎是有人对他进行催眠,如今他一觉醒来,着实不知所措。他回想起当年选择理科,后来研究物理学中的超弦理论一辈子,以为抓住科学抓住实物,就能够驱散那年少时总是攫住他的可畏的彷徨。如今,像是在浪里打了个旋,40年后回头看,又回到那个彷徨里。

人生终极命题的答案,他还是找不到。

近来梦里他又常常回到那年训练短跑的华岗下的草地。仍旧是少年人的样子,一会儿在草坪上,一会儿在钟楼前。楼里隐隐约约又看见那匹黑马,对他打着响鼻。

只是这几回马旁边立着一个女人。他知道她的名字,可就是喊不出声,心里一急就晓得又被魇住。

他知道他心里还是惦记着地球上华岗诗社里那个叫慧娟的女子。她不要离开那个世界,那颗星球,甚至希望一辈子在学校里不要长大,但却能够勇敢地把亲生女孩托付给他,说未来的人要有未来人生活的样子。

她还是喜欢现实里落后的安好。他觉得她的生活和自己相比,像是一种修行,一辈子守在那里,外面天翻地覆都干扰不了她。可她唯一的女儿在他这里,她又在守着什么呢?

这是一个他一生无法想通的疑问,每当他梦里看见她和那黑马,醒来后他就陷入40年前的那个彷徨里。那彷徨引着他来到桌案前,坐下来写点什么。

这么多年从未动笔,头几回只写几个字,几句话,记录梦的场景。时间一长,他便流利起来,几句下来竟成诗。一篇篇,慢慢地累积,也有百把来首,可每一首都是写给她的。

丽丽时常带几首回去给母亲看,她就还是蝇头小楷批注在页边空白的位置,然后叫女儿将对折后的信纸带回来给九方皋。

有几次,他才摸到纸上的折痕,就簌簌地落泪。觉得自己和她相比真是苟且地活了一辈子。他读着自己的诗,看见诗句上的那道折痕,才晓得那是真而又真的真实。

有电话打来,他轻轻双击太阳穴,眼前投射出一个老友的影像。

影像说:老九啊,又午睡了?合同签了吧?太好了,这次华侨中学在J星建立卫星校园的事情没有你可是不行的啊……

夏日的暖风从窗外送来,吹散桌上的一叠稿纸,落满地,在那些如同星际尘埃般涣散飘落的文字里,他看见三首诗的题目:

谓《钟楼》,

谓《君子》,

谓《南方之强》。

关键词 蝉、维度、城邦、未来、折痕

南方之强

自莱佛士以殖民者的居高临下发现狮岛,

两百年后只见他气定神闲对着河里的折痕微笑。

谁说一举美丽而苍凉的手势

就能将一个国家的命运定死?

此处不再是人烟稀少的马来渔村般噤若寒蝉,

它转眼已成繁荣昌盛的现代城邦。

祖辈用汗水为狮岛缔造一个维度

广阔的未来,

嘉庚先生毁家兴学更是出于民族大爱的情怀。

早期华侨因落叶归根让“家”的概念变得模糊,

后代华裔落地生根却让“家”有尘埃落定的理由。

世世代代的少年在这里健康成长,

母族文化的灌输让他们成为饮水思源的国家栋梁。

世界潮流浩浩荡荡,

唯一不变的是顺应万变生生不息的南方之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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