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巨人的肩上

《新青年》鼓吹新思想,提倡民主与科学。(互联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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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新文学到新华文学系列②

文接上期:走进“五四文学场”——记忆与虚构的文学旅程

当然,“五四时期”富有人格魅力,文化理想与创作禀赋的作家为数不少,而每一位都有其独特的个性与创作风格。这是“五四新文学”所强调的“文体的自觉与革新”在作家主体意识层面的表现——人的自觉,风格的个性化。郁达夫说过:“文学里最宝贵的是个性表现。”郭沫若认为:“艺术是我的表现,是艺术家的一种内在冲动不得不而的表现。”周作人的“美文”就具有知识与趣味的特质,用平淡的谈话,包藏着深刻的意味,打破“美文不能用白话”的迷信(胡适语)。尽管,胡适呼吁有志文学革命者创作自由体的“白话诗”,打破旧诗格律的束缚,好比他的《关不住了》(译自美国女诗人Sara Teasdale的“Over the Roofs”)就是自由体的实践文本——“我说:‘我把心收起,像人家把门关了,叫爱情生生的饿死,也许不再和我为难了’。但是屋顶上吹来,一阵阵五月的湿风,还有那街心的琴调,一阵阵的吹到房中。一屋子都是太阳光,这时候爱情有点醉了,他说:‘我是关不住的,我要把你的心打碎了!’”即尝试语言与形式的革新。闻一多却提出新格律诗的“三美”,即“音乐美、绘画美、建筑美”,与他诗观相近的“新月诗派”同人也认为“和谐与均齐”是新诗重要的审美特征。卞之琳致力于哲理诗的创作,表现一种冷静智性化的思辨美。冯至则受法国“象征主义诗派”的影响,极力经营诗的抒情意象与象征。施蛰存就认为纯然的现代诗是“现代人在现代生活中所感受的现代情绪,用现代的词藻排列成的现代诗形”(《现代》第4卷第1期)。再者各种西方创作理论与流派的引进,对于“五四文学”带来极大的影响与启发。有的作家“为人生而艺术”,有的信仰“为艺术而艺术”。是以“五四文学场”的精彩,就是个性及风格的“众声喧哗”;即俄国评论家巴赫汀(M.M. Bakhtin)所指陈的“一种多声调的社会对话及实践方式”,非口号式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所能概括。岛国文学场对于这样的“众声喧哗”蕴蓄足够的能量吗,能否以“五四文学”为借鉴?

多年以后,备课时细读《文学改良刍议》,既被胡适恳切的言辞感动——“今之谈文学改良者众矣,记者末学不文,何足以言此?然年来颇于此事再四研思,辅以友朋辩论,其结果所得,颇不无讨论之价值。因综括所怀见解,列为八事,分别言之,以与当世之留意文学改良者一研究之 ……”(1917年1月1日《新青年》第2卷第5号)。

随后又翻阅陈独秀的《文学革命论》,当年也用“记忆法”背下三大段排比句——“推翻雕琢的阿谀的贵族文学,建设平易的抒情的国民文学。推翻铺张的陈腐的古典文学,建设新鲜的立诚的写实文学。推翻迂晦的艰涩的山林文学,建设明了的通俗的社会文学。”这样的说法,现在看来并非创见,反倒是行文严谨,思想清晰,句句读来让人动容——“今日庄严灿烂之欧洲,何自而来乎?曰,革命之赐也。欧语所谓革命者,为革故更新之义,与中土所谓朝代鼎革,绝不相类;……吾苟偷庸懦之国民,畏革命如蛇蝎,故政治界虽经三次革命,而黑暗末尝稍减。其原因之小部分,则为三次革命,皆虎头蛇尾,未能充分以鲜血洗净旧污;其大部分,则为盘踞吾人精神界根深底固之伦理道德文学艺术诸端,莫不黑幕层张,垢污深积,并此虎头蛇尾之革命而未有焉。……”(1917年2月1日《新青年》第2卷第6号)这样的文言表述,我们这一代人是写不出来的。霎时间,五四知识人激昂的呼告如巨浪掀起,从遥远的大西洋席卷而来,汹涌澎拜,冲击人心。

尽管“五四时期”提倡白话文,倡导者却都是受过古文熏陶,陈独秀当过秀才,中过举人;胡适、鲁迅、郁达夫等受过私塾教育,都能写作古诗。若没有古典教育的扎实根基又怎能辨识传统文化的弊端?同理,不懂外语,没有西学经典的素养又怎么当得了开创新文化的先驱?此外,陈独秀创办杂志时出版自由受到严苛的法律限制;胡适则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赶写博士论文,然而,这些都阻碍不了他们对自己国族文化的关注与付出。

就如鲁迅,跟弟弟周作人合译《域外小说集》,寄望它受到文艺界的重视却滞销,职场又不顺遂,困在屋子里抄古碑,校勘古书,心绪郁闷。老友钱玄同找他给《新青年》写稿,本来犹豫,后来决心做了。因此,“五四文学”中的“现代白话小说”开启了新篇章。在《呐喊·自序》里鲁迅说:“是的,我虽然自有我的确信,然而说到希望,却是不能抹杀的,因为希望是在于将来,决不能以我之必无的证明,来折服了他之所谓可有,于是我终于答应他做文章了,这便是最初的一篇《狂人日记》。”鲁迅若没有这样的自觉,知识分子的自觉意识,新文学会有怎么的风貌?谁也无法预言。

当时,众多勇于探索与实验的作家通过各自不同的书写方式及文本,倾注他们的热情与勇气,试图构建一个理想中的“五四文学场”。回想,我中学的文学老师,怎样在轻柔的语调中按捺住“五四文学革命”的思想狂潮?少年的我无法知晓。如今,中年的我渐渐明白,“五四新文学”不仅仅是作品文本而已,实则民国人文精神的多层面的再现。虽理解得晚,激情消退,但年岁老大,情感抽离,站远了,视野反而开阔,收获自是不少。仔细思量,对我个人的思想与文学有所启发的“五四作家及作品”是应该慎重一提:鲁迅《影的告别》《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孤独者》,周作人《初恋》《苦雨》《自己的园地》,徐志摩《翡冷翠山居闲话》,郭沫若《天狗》,郁达夫《春风沉醉的晚上》,闻一多《死水》《闻一多先生的书桌》,冯至《蛇》,朱自清《荷塘夜色》《儿女》《给亡妇》,戴望舒《我的记忆》,沈从文《萧萧》《边城》,艾青《大堰河,我的保姆》,卞之琳《鱼化石》,林徽因《你是人间的四月天》《别丢掉》,还有丰子恺、梁实秋、钱钟书的知性哲理散文。我竟如此幸运,成了“站在巨人肩膀上的侏儒”。

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

在梁间呢喃,——你是爱,是暖,

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林徽因《你是人间的四月天》(1934)

百年后,重访“五四文学场”,仿佛漫游在“记忆与虚构”的文学旅途上。作为读者,我感到惬意而充实;作为写作者,我期待尝试与创作,作为教学者,我深感任重道远。

(流苏是本地作家,从事现代文学教学、新华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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