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房间仿佛是记忆的日记本,空间为经,时间为纬,谱写下华美又惨澹的青春岁月。


在那段过去的童稚时光里,灰暗的房间一直悬浮在我的心底。初时,我只看见母亲忧虑的双眼与紧蹙的眉。然后,母亲开始在无数个漫漫长夜里陪伴在我的身侧,我躺在床上,望着母亲日渐苍老的眼睛,瓜子脸上布满岁月留下的痕迹。


年幼患有气喘,再加上体质贫弱,只要遇上绵长不休的雨季,我就容易受寒,常常生病。有时,气喘会猝不及防地复发,于是一场又一场的梦魇在黑夜里不断上演。


为了不让我受寒,于是年幼的家乡房间的窗户总是关上的,只保留一道细缝,格子网般的窗户,将室内的微光安静地筛入细缝,在房内形成细长的光线。昏暗的房间弥漫着滞闷的气息,躺在床上的我,倚靠在窗边,一双闪烁的黑眼睛透过细缝,焦灼地窥视家人的一切动静。


我就像是住在这栋房子里的隐形人,悄然隐藏在黑暗中。


那时,房间装了纱门,防止蚊虫在昼夜飞窜而入。我常待在房里休养,每到傍晚,暗淡的微光从天窗斜照在墙面,我倾听房外纷至沓来的脚步声和细碎的耳语。脚步声似近还远,最后消失在走廊尽头。


每到用餐时间,厨房就响起各种混杂的声音,砧板砰砰作响,我想象母亲握着刀柄,刀锋闪闪发亮,挥刀而下的画面。接着,菜肉下锅的声响像迸发的烟火,美好的飨宴诱惑着我的味觉。香味隐约传进房间,我的肠胃感到一阵灼热,思考的功能暂时停摆了。我在饥饿中想望房外的世界。


我想象他们说话的内容,或他们每天在做些什么事。我只能在脑海中建构着家人们的生活。


有时,我会倚坐在纱门边,从这扇纱门望出去的风景,像是被切割成无数细小方格,视线所及皆是碎裂的景象。我仿佛在窥视另一个与我无关的世界般,犹如家中的局外人,寂寞的感觉在蔓生。


家人的脸孔和身体也是由小方格组成的,我越专注凝视他们走动的身影,就越看不清他们真实的样子。如果我长时间待在房内,不安的感觉就会慢慢涌现。因为看不见门外的风景,我会开始产生与外界疏离的恐慌感,这种感觉就像是我们置身在城市里,不断地吸收各种驳杂的资讯,害怕自身会被时代的洪流所遗弃般。


那时,房间里的光线昏黄暗淡,窗外是一堵白色的墙,看不见户外的阳光。我从未有过炙热阳光洒照房间墙面的记忆,也无从感受徐风吹拂脸庞的暖暖春日。幼年的片段仿佛被时间定格在这昏暗的房间里,在我的记忆中只留下寂寞、灰暗的色泽,以及凝滞的气息。


偶尔,恶疾不再侵扰我的身体,我就可以离开那个闷热的房间,呼吸短暂的清新空气。


直到长大以后,我的气喘病才渐渐痊愈,我也离开那个灰暗的房间。后来,我们搬进新家,我开始和姐姐同住一个房间。新房间记录我们曾有过的争执与冷战,也记录着我们在月夜低垂时,彼此谈心的美好时刻。


我们的青春盛满华美的气息,仿佛以为有无数的明天等着我们。我们的体内潜藏着无穷的力量,以为可以轻易征服这个世界。可是,我们年轻的心灵充满各种学习的压力,无从宣泄的压抑情绪及庞大的孤独感总是笼罩着我们。我们把所有的情绪都表现在行为上。我们把大量的偶像海报贴在房间的墙壁上,甚至在心情不好时,把墙面当成画板,尽情且无所顾忌地手持画笔,在墙面上涂鸦。墙上绮丽鲜艳的色彩像是我们美好的青春时光,散乱的线条仿佛是生命中的种种磨难与烦恼。


我们意见不合的时候,房间就会灌满各种怒骂、愤恨的声音。彼此同住一个房间,即使是姐妹,也会因为生活习性的不同而产生争执。有时我们会冷战几天,谁也不先开口说话,我们都不愿当那个先认输的人,于是房间就充满一股沁冷的气息,安静得像是可以听见时间流逝的声音。我们默默在房间里看着各自的书,躺在各自的床上,彼此的眼瞳遍寻不着对方的影像,我们的视线没有彼此。


这样的情况如果持续好几天,我们又会兴起想跟对方说话的冲动。很自然的,往往只要一个眼神的交流,我们又能恢复成好姐妹的关系。有心事时,我们会向彼此倾吐一切的苦恼,在夜凉如水的晚上,我们躺在床上,月色为鉴,照亮属于我们青春记忆所珍藏的悲苦欢乐。


多年以后,我离开了那些房间。当我轻轻合上那扇属于童年和青春时光的门,回望过往的时候,一丝明亮微光从灰暗的门缝边透出来,我仿佛将那如海水般的记忆片段用画笔挥洒在房间的墙面上,一并收藏在我的心房里。


当我轻轻合上那扇


属于童年和青春时光的门,


回望过往的时候,


一丝明亮微光


从灰暗的门缝边透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