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么一个转弯，是在温习记忆的路上。
在摇晃和密闭的行车里，轻微的晕眩使眼前的情景瞬间明亮又暗淡，缓缓隐没在悠远的时间光影中。而那天，只是个平常日子，我们一行人回返从前生活的贫瘠之地。有种飘忽不定，无法安稳自身的莫名感受，让一切变得迷蒙起来；更像是一种穿越了时间界线的古老情绪，它豢养着我长久流动的灵魂。
那是一处黑暗中透出一点亮光，无数个日夜昏晨里，被我隐藏起来的秘密转角。路的转角处伫立着村镇的路牌，路牌上的英文字母似乎掀起了陌生但又久远、熟悉的召唤。
我们奔赴向前，一条又一条绵长而宽广的大路，像沙漠中的荒地。小镇住着不同种族血缘的人，只有身上那股充沛饱满的生命气息，在彼此相异的文化背景底下流动着。我们的车子驶向矗立着两排新旧店屋的大街，那个街道和世界上任何一处的街道一样平凡，但对我而言，那片最初的土地却释出奇异而甜美的气味，能毫不经意地穿越时光的屏障。
有这么一瞬间，似真似幻，我回到了过往的时光，感觉自己置身在最初澄净的大地上。
炎炎日头，像行走在世界边缘的最后一块炽热土地。热闹、喧嚣的买卖市集，终年不休地挤迫在微渺的生存空间里。沸腾氤氲的蒸气，不断从狭窄的柏油路面浮升上来。每个摊子披盖着橘蓝色的大帆布，以遮蔽炙热的阳光。摊子上摆卖着许多各式原住民和外来偷渡者具有特色的食物、民俗生活用品等。那里也是贫民区，那些小孩是一群没有身份证件、没有灵魂重量，像无址游魂的人，“灰尘孩童”是他们隐晦的名字。那时的我还太小，小得无从参透和想象生存的残酷和巨大。
市集的尽头是码头，这里是村镇唯一可以看见海的地方。码头的海和镇民的生存产生某种紧密的关系。渔船星点散布在海上或岸边，海面上有许多载浮载沉的奎笼和海上人家。他们一生大部分的时间都在海上度过，在陆地上的时间很少，只有在需要到市集进行买卖交易、添购日常用品的时候才来到地面。漫漫年岁里，无数的寂静和喧腾远去，他们依然在海上静静地生活。他们的身上散溢着长年被太阳暴晒下的日光气息，充满劳动者的味道。
这是个充满生命气息的地方。
每天，码头里有捕获不尽的海鲜鱼类，阔别已久再来，依然是不止息、日夜灯火通明的情景。熟悉的鱼腥味、黏湿的海洋气味和海面上发光的星点，码头的海可以通往世界各个角落，但又是个封闭、静默存在的遗落之地。
我的心里住着一个最初的纯净地，我曾经离开过，又再次回来。我知道有些细微的感觉正慢慢起变化，景物都不一样了，它已成为一个记忆的宝藏，也是一个无以填补的时间缺口。
具有原住民特色的儿时老家，依旧飘散着浓郁的木板气味，而今已不再属于我们所有。附近残破凋零的可可加工厂已不再运作，空气中却还隐约飘散着干燥的可可香气。
当我们离开时，我心里明白，也许我将不再回来。时间会带走并慢慢改变这里的一切，而我已经把那些画面记在心底，就在那段我仍被唤作孩子的时光里。
即使有一天我迷路了，我想我也一定能循着记忆里饱满的气味，寻找到那个最初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