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灵

(档案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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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我站在海边的大岩石上,看着海。闪电划过,我清楚看到一艘小船被巨浪抛上抛下,船上一片混乱,我似乎看到一个金光闪闪的王冠落水。接着,我看到一个人,站在船头,手指向我,船上尽是呼喊声,我跳下岩石,闪入林间。

数数已经有700多年了。好久,好久啰!

从海上丝绸路的起点,东方第一大港刺桐城泉州说起吧。

那年刚入冬,老主人带了祭品,吃力地登上背山面海的海神庙。拜过真武帝,向祈风石求了顺风后,就登上福船南下。这是艘颇大的三桅木帆船,尖底方头阔尾,船上有13个水密隔舱,老主人占用了其中一个。隔舱里摆满一箱箱待售的货品,几箱茶叶,几箱白绫丝绢。更多的是一箱箱的瓷器,有釉色青碧,光泽似翡翠的龙泉青瓷;有光泽莹润,白如凝脂的德化白瓷;有质朴大方的景德青花瓷,碗盘瓶罐杯盆壶盒,应有尽有。

货箱把隔间挤得满满,几乎不留活动空间。老主人显然很节俭,为了省开销,没有另外买个较舒适的尾舱或船坞位。大多数时间,他就只困在隔间里,陪伴着货品,晚上就睡在货箱上。

海上丝绸路是段极枯燥的航程,日起日落,日复一日,船就航行在茫茫无际的南中国海上。放眼四方,除了大海就是大海。船家随风张幔,薯莨染过的帆吃紧了风,带着船破浪前进。风平浪静的白天里,老主人常自己独个儿爬上船头,无聊地抽着土烟,把玩着挂在颈上的我。

更多的时候,东北季候风又急又猛,掀起的巨浪,足以把这艘大船高高抛起,然后重重摔下。起浪时,只要浪花一打到船头,老主人就在第一时间里,撞撞跌跌地回到货舱,狂吐不已之余,紧顾货箱,把箍箱的绳索绑了又绑。颠簸加上空气不流通,常常把我也搞得头昏脑涨。

尽管是顺着风,日夜不休地行船,也还是要整整一个多月,才会进入一条较平静的水道,然后龙牙门就在眼前。一看到龙牙门,大家的心情都会莫名地雀跃起来,因为穿过龙牙门,就到单马锡。

福船吃水深,不能入河,只能停泊在河口附近。这里停着很多货船,上货卸货都在这里。卸货时,货是一箱箱一包包,从大商船上吊下驳船,运到码头,再由苦力背上内地。反之,上货则由驳船把货品载来,再吊上商船。

我随着老主人,登上其中一艘驳船,来到这个叫单马锡的地方,那是我第一次到单马锡。老主人来过很多次,离开泉州港时,老主人对他老伴说,这应该是他最后一次来南洋做生意了。经过多年的舟车劳顿,集了点小本,要改在泉州陆地上做点生意。水路漫长,老骨头经不起,那年复一年的折磨呀!孤注一掷,这次也是他有史以来最大单的生意,货堆满一个隔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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码头上万商云集,看来一片繁华,大大小小约整百艘船,在那儿忙着上下货。南岸还可见到树林沼泽,较荒野;北岸则人来人往,热闹得很,俨然就是个小商埠。货物一上岸,立刻就地转手。来往的人种颇多,塌鼻圆脸的,高鼻尖脸的,黝黑的,淡黄的,穿长袍的,头缠布巾的,高矮肥瘦都有。离这河港不远,有一座翠绿葱葱的小山,像是守护神般竖立在那儿,听说那是座禁山。较上游的河岸边山脚下,椰林香蕉林处处,三三两两的木板屋里,住着一些肤色黝黑的土著。他们或着短布衫,或赤裸上身,只围着一件沙龙。个个热情淳朴。

一切是老早就安排好了。商船刚泊好,驳船就相续到来。货物一箱一箱吊下驳船,运入河口,再由一群赤着上身的苦力搬运上岸。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足足搬了三天,才把船上的货物全部搬清上岸。老主人的货,也许是隔舱位置的关系,最后才下船。下货前老主人每天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生怕货物会被人浑水摸鱼偷走。

货上了岸分好,各自交给买主,老主人就跟着阿伊斯四处奔走。阿伊斯就是那个帮他打点货物上下船的土著。老主人应该已经跟阿伊斯很熟络,对他十分信任,大小事都找他。阿伊斯带着老主人走过好些仓库,走过好几个香料园,见过了形形色色的人,语言不通时,阿伊斯就充当翻译。前后忙了十几天,香料土产才开始一牛车一牛车地被运来。再由苦力们一包一包搬上驳船,载到商船边,把货搬到商船上。一包包的胡椒、樟脑、丁香、豆蔻、肉桂,乳香、沉香、降真、檀香、龙涎都上了船,老主人的脸上终于显出疲惫的笑容。

船还要等到入夏,西南季候风吹起时,才会起程回航。这期间,他就寄住在阿伊斯家旁的一个小浮脚寮子里。阿伊斯说,那是他特地为老主人修建的。寮子原地取材建成,地板和墙壁都用竹片编成,屋顶是当地一种叫亚答得棕榈叶铺盖,简朴通风舒适。在这段时间里,老主人的日子倒过得悠闲,他不像别的生意人,上赌馆、上酒家,找乐子。一有机会,他就跟着阿伊斯四处去,他们会到河边抓鱼抓螃蟹;在海滩上,用小锄头挖蛤蜊贝类;到棕榈林里采亚答果捕四脚蛇;到椰林里收采椰子,或上山采野果。有时,在闷热的下午,他们会呆在山上,躺在树荫下,瞭望河口,吃野果。傍晚则回到河边的亚答棚下,喝椰花酒,啃花生,话家常。老主人竟然还会用几句土语,逗阿伊斯的孩子玩。虽然吃不惯,老主人每天还是大口大口地吃着,阿伊斯太太煮的家常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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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入夏季候风吹起,是回航的时刻了。拜过妈祖,登上驳船前,一群海盗突然提着刀围上老主人。幸好有阿伊斯帮着求情,花了一点小钱,就得以打发他们。这一直挂在颈上的狮形小玉坠,因为藏在衣领下,没被发现,得以留下来。感激之余,老主人把我从颈项取下,送给阿伊斯。

新主人阿伊斯平时都赤着上身,不能像老主人,把我挂在颈上藏在衣里。他也不想我到处张扬,所以把我挂在床边观赏。看来他很喜欢我,朋友来访时,他总会拿出来炫耀一下,但是从来不让别人去碰摸我。我不知道我的出生,只知道是由一双老皱的手,传到另一双手,再传到另一双手,如今又由一双老手传到阿伊斯的手上。我就这样留在这块新土地上,陪着生性乐观的阿伊斯过日子。

没有帮人上下货跑生意时,阿伊斯会出海打鱼。早出晚归,每每在夕阳西下时,与妻儿三人在河岸处理渔获。晚餐后,搂着爱人,坐在高脚屋的梯阶上,吹着海风,轻轻地唱着古老的歌谣。夜了,伴着虫鸣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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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万籁无声时,我才现身,活动活动筋骨。有时我会悄悄爬上禁山,从高处瞭望河口。但我更喜欢去海边,嗅嗅熟悉的海水味。海浪那催眠般的韵律,令人神怡心静。我喜欢看海听海,偷偷向海浪打听老家的音息。

那夜,风大,黑云密布,月亮星星都躲起来。典型的热带暴风雨,说来就来。那时,我刚好站在海边一块大岩石上,看着海。闪电划过,我清楚看到一艘小船被巨浪抛上抛下,船上一片混乱,我似乎看到一个金光闪闪的王冠落水。接着,我看到一个人,站在船头,手指向我,船上尽是呼喊声,我跳下岩石,闪入林间。

不久后,我听到阿伊斯说,来自巨港的王子在这里立都,取名狮子城。

狮子城名字果然威猛,小埠改名后命运也改变。港口繁华多了,各方商贾络绎不绝。来往的货物越来越多样化,来往的人也越来越多。阿伊斯不再帮人家跑生意,也不捕鱼,他在河口做起生意来。土产香料,布料腰带,什么都买卖。港口越繁华了,人事就越杂。主人把我收入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里锁好,摆在一个大箱子底下。

繁华的港口是块滴油的肥肉,是人人想争夺的福地。苏门答腊的三佛齐,爪哇的满者伯夷,印度的雀拉,暹罗的大城,都想把狮子城占为己有。接下来百年里,战事不断,血流了,英雄殉身了。

走过《诸藩志》,翻过《岛夷志略》,崛起了马六甲王朝。郑和七下西洋,多次停驻马六甲,汉丽宝公主过藩远嫁马六甲满束沙苏丹。在明朝的光环笼罩下,马六甲王朝日益壮大。港口迅速蓬勃发展,贸易发达,很快就成了本区域新的国际贸易中心。马六甲的光芒耀眼璀璨,把狮子城的光辉,硬生生地压了下去。狮子沉沉地睡去了。

500年后,一个爱抱胸的洋人登陆了。过后不久,狮子城拥抱自由,奇迹般地咸鱼翻生,再次开埠。接着苏伊士运河通航,狮子城重放光芒。

我是在那爱抱胸的洋人来了不久后,就随着箱子,跟苏丹迁移到甘榜格南去。箱子一直摆在床低。在床底隔着箱子,我听着一个又一个新的声音,听着一个又一个狮子城的故事。马来苏丹王朝来了去了,殖民主来了走了,日本侵略者来了走了,狮子城加入马来西亚了。种族纠纷,骚乱,动乱中传出默迪卡!然后,狮子城独立了。年轻的律师和他的同僚以狮子般的勇气和雄心,披荆斩棘,撞撞跌跌地走在建国路上。时势造英雄,英雄造时势。狮子城繁荣起来,小红点名扬海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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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像斩不断的流水,流着流着。我在箱子里待了多久?

有一天,我的第十几代主人把我从箱子里找了出来,看了看,转送给文物局。哦!新加坡要纪念开埠200年了。我和几样文物,带着单马锡和狮子城的历史,登上福康宁山头,摆在展览厅里。我终于重见天日了。

深夜了,人去了,我走出展览厅,站在高处,俯览远眺。

昔日,入夜时分,除了绿树之间三三两两闪烁的煤油灯光外,河畔是一片黑暗,河水静静流,一切是静寂的。而今,眼前河的两岸灯火亮如白昼。四周尽是高楼大厦,河边人头攒动。啊!朴素的甘榜没了,蕉风椰林没了。这,哪是我曾经认识的单马锡?河口里熙来攘往载满货物的舢板舯舡驳船呢?那河口旁的碑石呢?那些赤裸着上身的苦力呢?那些住在河边的海人呢?

斗转星移,狮子城的变化,简直是翻天覆地。处处繁华,河边栉比鳞次的建筑灯火通明,背后钢骨水泥建筑物高耸入云。海滨还竖立着几棵高大的擎天大树,那里原来不是一整片连海的沼泽吗?

怎么还有一个巨大的眼睛瞪着我?

呃,不是说独立了吗?为什么那抱胸的洋人还站在河口?

咦,在河口另一头,那是我吗?长了鱼的尾巴,吐着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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