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丘下的小学校

(法新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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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我等着您醒来,再叫我一声:“晓庄!”我就是您说的,那个天刚破晓的小村庄!

要了解一个城市,比较方便的途径不外乎打听那里的人们怎么干活,怎么相爱,又怎么死去。

——加缪《鼠疫》

老师,您还记得我吗?

老师,您还记得我吗?我就是当年那个绑着两条小辫子,写的作文被您在班上称赞过不只一次,同学们都取笑我,叫我“大眼睛”的小女孩。老师,您还记得吗?我就是那个每当癫痫病发作,就会咬舌头,翻白眼,晕厥倒地,吓坏全班同学的小女孩。

我记得,每次都是老师您在救护车里陪伴我到最靠近的医院。在妈妈抵达医院的急症室病房之前,您总是在病床边静静的守候和等待。当我醒来后,睁开眼睛,您就温和平静地对我说:“别害怕,过去了!现在,你没事了。”我默默地瞅了您那张国字形的脸,明亮的额头,高挺的鼻子,还有一对浓眉,双眉之间,有一颗显眼的黑痣,然后,我安心地闭上双眼。

哦!我还记得,老师您第一次踏进课室,翻开点名簿,大声喊到我的名字时,我很小声的回答:“到。”然后,您就脸带微笑的说:“晓庄!哦!是天刚破晓的小村庄啊!等到太阳出来后,又会是另一天美好的开始了。”

我喜欢,我喜欢您给我的名字作了这样特别的解释,虽然同学们和我当时都不太懂您的意思。回家后,我兴奋地告诉妈妈这件事,妈妈脸上霎时间也露出灿烂的笑容。

妈开心地说,老师把你的名字解释得这么富有诗意,你这位老师啊!真有意思!我问,什么是诗意,妈说,就是很有意思的意思,那我就更不懂了。爸妈的工作都很忙,没空陪我读诗歌,给我慢慢讲解什么是诗意。嗯!爸是负责抓走私和漏税的,妈是急救部门的护士,他们的工作都得轮班,有时还日夜颠倒,我们难得同时见面,除非他们申请假期,我们才偶尔有机会一起到蓄水池的公园散步。小时候,有时是爸,有时是妈,但多数是爸牵着我的手,静静地走到山丘下的那所小学校,然后,在朝阳里站在篱笆外和我挥手告别,篱笆旁的木麻黄,也好像在向我挥手。当时,我总是想,如果小弟弟也能和我一起手牵手走进这山丘下的小学校,那该多好啊!

念完小学,我离开那所山丘下的小学校,到更远的河边那所中学念书。再后来,我去得更远,考不进本地的医学系,我决定出国去。一边打工一边进修,后来终于实现对自己许下的承诺,我得了奖学金,我念了医科。但我一直没有忘了老师您,您就是那个我妈说的“真有意思”的老师。

多年后,在一次小学同学的聚会里,大家都谈起您,我们都还记得您朗读课文时,声音就像广播员那么样好听。我们还记得,您浓密的双眉之间,有一颗黑痣,一个顽皮的同学给您取了“黑痣先生”的外号。后来,有一次,您鼓励同学们在学习上应该力争上游,不要生平无大志,只求能及格就满足,结果他又给您换了个“大痣老师”的外号。我还听说,那只有三座长形矮矮一层楼校舍的小学校,后来改建成一所安老院,可惜,我们已经和老师您失去联络。

昨天是局部封城的第二周,也是我被征调到加护病房值班的第一天。一踏进11楼B座的隔离病房里,我就看到老态龙钟,紧闭着双眼的您,我很肯定,我第一眼就认出老师您。您的呼吸困难,坚挺的鼻梁已开始塌陷,紧锁的双眉之间的那颗黑痣,却依旧那么显眼,唤起了我许多过去的记忆。

老师,您病得好重,得靠呼吸器才能撑下去,您一定要挺住!我一定会像当年您守护在我的病床边那样,我们的医疗团队,一定会和病毒搏斗到底,绝不轻言放弃。

老师,我等着您醒来,再叫我一声:“晓庄!”我就是您说的,那个天刚破晓的小村庄!

我记得,我记得,但我觉得好累了!

你踏进病房的那一晌,我觉得呼吸似乎顺畅多了,虽然我真的真的很讨厌那个既丑陋又吓人的呼吸器。眯起双眼,我又感觉身躯渐渐变得很轻很轻,稍稍多吸一口气,就能轻飘飘的升腾起来,像一缕青烟慢慢的飘上天花板,然后,再飘到窗口,我终于能看到窗外那温暖人心的朝阳。

但终究,我还是看到自己那副羸弱无比、瘦骨如柴的身躯,还有你们聚精会神地正在听取上一班医护人员细心的汇报。你悄悄地摸了摸我身上的插管,还朝我的眉宇之间,瞅了一眼。哦!即使在最黝黑阴郁的世界里,我依然能看到你;当然,你不再是留着两条辫子,你怎么可能还像当年小学生时的那副模样。

我记得,我记得,但我觉得好累了。嗯!让我再喘口气,让我再好好的看看你。

是的,你就是那个我曾经诗意地解释的、那个名叫晓庄的小女孩。记得你在作文里说,你原本有一个可爱的小弟弟,妈妈给他取的名字叫“晓川”,这么说,是天刚破晓的小河川,那么,应该会有朝阳美丽的投映。很不幸,你说小弟弟出世不久后却得了不知名的病毒,他来到这人世间还不到一个月,就被可怕的病魔带走,和你们永远分离,他就像弯弯的小河,流向浩瀚无边的大海。你说,如果妈妈是医生,她一定会设法挽救你的小弟弟,可是当小护士的妈妈,确实太忙、太累了,她不可能还有时间和精力再去进修,不可能变成大医生。

所以,你说,将来你要当大医生,要和病魔永远势不两立,直到打败狡猾的病毒才肯罢休。

哦!“势不两立”这个成语,是我教你的,聪慧过人的你,很恰当的把它用在字里行间里。

离开山丘下的小学校后,你去了心仪的中学,一步步朝着你的理想前进。不久之后,我也离开那所小学,结束当代课老师的日子,回到大学念书。毕业后,我被调配到一所新邻里中学任教,忙碌的教学和行政工作,让我渐渐淡忘了以前那段舒心难忘的日子。

没想到,后来沙斯肺炎肆虐全球,人们的生活作息,几乎完全停摆。我猜想,在那段令人忧心忡忡的日子里,你必定是心潮起伏、激动不已的吧?因为你还没有实现你的理想和愿望。我记得,每天和同事在校门口对来访者观颜察色,给同学们量体温,确保每一个疑似病患都能马上被隔离,但最后,学校还是停课了。

更没想到,这么多年后,又有新的病毒再次肆虐全球。这一次,我已经无力给别人量体温了,我住在那由山丘下的小学校改建成的安老院里。很不幸,因为交叉感染,我也成了病患。老伴离世后,我住进安老院,女儿才放心地嫁到遥远的国度。我必须说,安老院里的看护都很细心地照顾我,他们每天都替我量体温。嗯!我没有发烧,但还是感染了病毒。

闭上双眼,我想起当年升旗礼过后,你们秩序井然地鱼贯进入课室,我捧着你们的作文簿,走进值日生刚匆忙擦过黑板的六年级B班课室。班长喊过“起立、行礼、坐下”后,我听到不远处篱笆旁的木麻黄,似乎在晨风吹里轻声地歌唱。我心情愉悦地抽出了写得最好的那篇作文,这一次,我决定让那个名叫“晓庄”的同学,大声的把文章念出来。

哦!我又看到那个留着两条小辫子的小女孩,她已经敢大声的念出自己的愿望。

你知道吗?老伴离世前,给我留下一本美国女诗人艾米莉·狄金森的诗集,就放在安老院里我的床头上,我最喜欢她写的那首《希望》。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还能醒来,我就慢慢地念给你和你的医疗团队听。哦!我还记得诗的前几句,是这么说:

希望是个有羽毛的东西——

它栖息在灵魂里——

唱没有歌词的歌曲——

永远,不会停息——

在暴风中,听来,最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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