驮零入梦又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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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记得远方老家客厅里的角落头,有一幅你一直尚未完成的画作,画里的那只花猫倚着墙边的一丛绿叶,双眼微闭地似乎沉沉入梦。哦,原来这幅未完成的画作,竟预示着你的人生必须经历不断的淬炼,才能让一个个虚幻的0变成更真实、盈满的1。

醒来后,你就察觉梦里看到的那些蜿蜒不羁的叶脉,其实是来自马里奥最近才买给你的新盆栽。片片绿叶,正以委婉情约的姿态,想和你互通心曲,有的甚至特地在叶面上腾出空间,准备聆听你失语起伏的心绪。比如,你想说,多希望在春节之前能像往年那样,和洋老公一起飞回岛国,如今这个愿望,终究只成了梦里驮着的一个0,像极叶面上那些崩裂虚空的春梦。

你记得远方老家客厅里的角落头,有一幅你一直尚未完成的画作,画里的那只花猫倚着墙边的一丛绿叶,双眼微闭地似乎沉沉入梦。哦,原来这幅未完成的画作,竟预示着你的人生必须经历不断的淬炼,才能让一个个虚幻的0变成更真实、盈满的1。

你当然知道,单凭人类或动物的肉眼,绝对无法识别或辨明还有哪些狡猾多变的病毒,正在世界的哪个角落无声无息地扩散和蔓延。因此,人们就只能前仆后继地努力研发和实验各种疫苗,然后接种,再接种。哦,就像马里奥前两才天说的,那些研究人员比起三面环山盛产小麦、稻米、玉蜀黍和葡萄的皮埃蒙特(Piemonte)农地里的农夫,还要更辛勤、忙碌、烦恼。但你深信,当不断改进的疫苗像紧箍咒般将病毒圈死后,那一个个虚幻空洞的0,就会重新带给人们新梦想新希望。

推开通往露台的玻璃门,你发觉小小的露台上,紧挨着墙角边,不知何时竟长出一株嫩绿讨喜的野草,就如灵光一现的诗句,霎时点亮你刚苏醒后依旧呆滞的脑门。不过,你很庆幸当第一片飘雪落在你的手掌心时,还能想起念大学时曾读过的惠特曼《草叶集》里的诗句,虽然你主修的其实是心理学,但你从未放弃了文学。你说,这几句格外让你感到欣喜。

你几乎不了解谁是我,或我所指,

但我仍将照拂你的健康,且滤清你的血液。

找不到我,要继续努力,此处寻未着,可往别处寻,

我会在某处等你。

你笑说自己,就像爸爸说的,是一只长不大的野兔(丫头),总是在摸索,永远在追梦。

疫情暴发之前,你和马里奥为筹办跨国的婚事而忙,爸妈、姐妹、友人都已经买了机票,准备飞到都灵出席见证你们的婚礼,然后,等着你们在中秋时节再回来岛国宴客小聚。然后,一切精心的策划和安排都因为日益严峻的疫情而告吹了。所幸通过了Zoom,你们一切从简地在网上注册结婚,双方家长和证婚人也在视频里“见了面”,欣然允诺地见证一场大家以前从未设想过的“婚礼”。当然,你原本想陪爸妈到勃朗峰下小憩数日的梦想,也化为一阵飘渺的山岚,随风而逝。

沿着霞慕尼勃朗峰(Chamonix-Mont-Blanc)山麓飘送而来的阵阵寒风,又掀开岁杪一个飘雪寂寥的清晨。马里奥最近正在为他构想的新书熬夜,你决定让他多睡一会儿。你说,刚过的圣诞节,由于疫情依旧笼罩整个欧陆大地,你们无法和住在法国的阿嫲共进晚餐,度过一个美好平和的平安夜。你们只能给她老人家打电话,但她毕竟太老,不晓得怎样用Zoom。当你们从话筒里听到阿嫲那爽朗亲切的嗓音,在平安夜里为你们祝福时,马里奥和你都喜极而泣。那天夜里,你做了一个没有圣诞老人,没有驯鹿拉着雪橇飞奔的梦,只有闪烁不定的星子依旧悄然陪你入梦。梦里老家那幅未完成的画里那只花猫,好像终于睁开了浅蓝色的眼睛,深情地注视着你,就像窗外天幕上那些美丽的繁星。

昨天夜里,妈妈在Zoom里告诉你,说岛国已进入解封的第三阶段,但爸爸还是忧心忡忡,担忧挂虑着病毒的一再变异,更挂念着你们和那个独居在格勒诺布尔(Grenoble)市郊的阿嫲。其实,阿嫲的儿子马里奥的舅舅,虽然是住在城里,但每个星期天都会去探望他母亲,爸爸不必如此挂怀。你当然也知道,爸其实还有别的挂念,比如,他那些年迈又羸弱的外国友人。妈说,最近爸爸把友人刚寄来的书信,翻出来读了又读,看了又看,然后,就又开始乱翻书了。

你说,你曾经告诉马里奥,说Zoom这个英文字,中间不就正好是夹着两个空洞洞的0?人类自从踏入21世纪后,就急不及待地一路狂奔,拼命地追逐金钱、物质和高增长的美梦,无视生态环境和全球气候的每况愈下。其实,2020一整年里,大家不就像那狂风中委顿求生的小草,突然被一阵狡黠的病毒狂风刮倒跪地,只能驮着一个又一个虚幻莫测的0,步履维艰,匍匐前行。嗯,你这么一说,倒让人觉得Zoom这个字,前面的英文字母Z,不也挺像个跪倒在地的人。看来唯有坚韧不屈地和病毒继续搏斗下去,才有可能抛掉那既沉重又空虚的0,才能像M那样,忍辱负重地挺直腰身,重新站起来。

扣紧了围巾,瞅着远处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山峦,你说,想起当年决定放弃高薪职位去追求自己的理想时,爸爸曾说过:“唯有能屈能伸,才会有再挺直身子、挺起腰板的一天,这和高薪低薪,没有关系!关键在于你,是否有心,有一颗敢于坚持追求梦想的心。”

你说:“我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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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段日子来,因疫情少出门养成在家里乱翻书的习惯。随手抽出哪一本,翻到哪一页,就随意随性地读读、想想。因为这样,不经意地糊里糊涂地过了一年,迎来2021年。前两天,收到日本友人寄来的年贺状,感受到他们是如何战战兢兢地迎来令和元旦。

东京友人说,因为日益严峻的疫情,今年的除夜,她和家人都没有到神社或寺庙里撞钟祈福。她原本打算过了年,到崎玉县去探望姐姐和两个外甥,现在只好搁置。我想起30多年前在镰仓老师家过年时,除夜里看完红白歌唱比赛后,穿上厚厚的羽绒服,戴上手套,顶着凛冽的寒风,一同步行到鹤冈八幡宫祈福迎新年。当时委实冷得沁肺刺骨,但我们没有戴口罩。

八幡宫前的梯级附近,有卖热米酒的小档口,喝了一杯热腾腾的乳白色米酒后,我们慢慢爬上梯级。回头望时,那绵连不绝的人潮,正向梯级慢慢地涌上来,梯级边那棵据说已有千年的老银杏,正精神矍铄地顶着寒风,接引着芸芸众生的祈望。听说,老银杏后来在2010年3月上旬的某日终于倒伏下来,但后来根部却发芽长出小树,依旧健康茁壮地成长,年年迎来春天。

那日翻书,翻到一本不晓得是在哪个城市的哪一家书店里买到的一本图文并茂的书,读到风格清新迥异的一篇短文。里头有一句是这么写的:“梦是一个巫师,它给我们带来诸多无法兑现的预言,却吝于赏赐一个可以充饥的窝头。”嗯,读来确实有点震撼,也有点令人感到迷惘,因为除了翻书,我还有经常做梦的习惯,而且是各种各样的梦,但往往一觉醒来,梦中的景物和人事就像结了冰的湖面,总是模糊一片,恨不得想凿个洞,回去看个清楚。

到了这把年纪,还是无法祛除这个习惯,兴许是到了梦中自己还是改不掉喜欢关注周遭的事物。记得有个诗人好像说过,要是你老是注视天空的一角,迟早便会有乌云在那里凝聚生成,接下来当然是大雨滂沱。这么说,我们应该别总是朝某一处看,别总是注视某一个焦点人物或火爆事件,甚至要慢慢学会心不在焉和心无羁绊,这样心灵就可以无忧地四处晃荡,甚至能想象这个世界是如此的完美如初?

最近刚看完龙应台写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大武山下》,写一个不知名的作家大半生浪荡四方,对生命和存活的意义总是感到惶惑茫然,后来回到大武山下那阔别多年的乡镇,竟邂逅了一个神秘少女(“小鬼”的游魂),展开一段魔幻感人且深富哲理的暮年之旅。小说的高潮写当年刚升上初一年级的慈爱中学女学生刘心海,注册日那天早上因母亲忘了预先洗好她想穿的那件草绿色的褶裙和母亲怄气,臭着脸吃早餐后就气恼地骑脚踏车出门。很不幸的,后来她被刚当兵回来的青年志伟(冰厂老板铁头的儿子)诱骗到冰厂后门想非礼她。但她极力顽抗,惊慌失措的志伟掐住她的喉咙直到不再出声,把她拖进一个冰库里,从外面拴上门。父亲铁头得知儿子闯大祸后,为掩盖一切,两人连夜把尸体丢进后山断崖下谷底的池塘里。这可害惨有猥亵少女前科的蚵仔煎夜市摊主杨城惠,因为警方一口咬定他就是凶手,结果他背了杀人罪的黑锅被判刑入狱。

刘心海的游魂“小鬼”一直没法飘离家乡,但并非为了记恨志伟,她说:“恨需要能量。生命没了以后,能量消散,一切都没了,譬如烟,没有火。”让她最牵挂和内疚的是,因悲伤自责而割腕自杀的男友阿忠和住在养护中心的母亲。“小鬼”飘在空中,沉在水底,穿梭不同的时间,四处寻找阿忠的亡魂,但杳无他的踪迹,她也无法面对得了忧郁症、中风和失智的母亲。作家最终帮“小鬼”向母亲说出真心话,她觉得很对不起母亲,希望母亲如果准备好,就放心地走,不要再牵挂她,“小鬼”后来也终于和作家分离。最后的那一段描写,读来令人动容:“我站在无车无人只有稻田风声穿越的小路中间,看着她的背影明暗有致地渐行渐远,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终至烛灭。”嗯,人在烛灭之后,在寂灭虚空的黑暗中还能继续做梦吧?

在题为《看一棵树》的后记里,龙应台还有一段令人感触良深的话,在冠病疫情依旧笼罩全球各地的新一年里,很值得我们反复回味深思。“人,直立起来走路,离开了大海,离开了森林,离开了兽群,也离开了星空。不再认识大海森林,不再理解虫鱼鸟兽,不再凝视星空以后,其实也离开了最初的自己。身体越走越远,灵魂掉落在丛林里。对细微如游丝的空、飘渺似银河的光,沉浮于黎明边界的空谷之音,不再有能力感应。”

这就对了,原来我是担心自己如果不再做梦的话,会不知不觉地在日常生活里慢慢失去感应良知的能力;尤其生怕自己日益衰老的心灵,一不小心,会掉落在热闹喧嚣的智慧先行而无数欺瞒诈骗紧跟在后头的都市丛林里!其实,我很激赏诺奖得主女诗人格丽克的诗作,尤其喜欢她写的《自白》,但就是还没学会隐瞒自己总是做梦的习惯,更说不上对曾经注视和质疑的黑暗角落和事件,心不在焉、心满意足。

哦,她的诗,如是说:

要说我没有畏惧——

这并不是真的。

我害怕疾病,羞辱。

和任何人一样,我有梦。

但我已经学会隐藏它们,

保护自己,

免得心满意足。

想起多年前,有一次从长野县的小诸(Komoro)火车站搭乘JR小海线,一路沿着日本南阿尔卑斯山麓南下。在火车里闲聊时问起老伴是不是也经常做梦,得到的答案倒是既简单又明了:“哦,我告诉自己不要做梦,要好好睡,每天起来才会有精神看风景!”真羡慕她如此坚定不移,一心不梦,只专注于能日日看到更美好的风景。人生如果可以反复思量、一再选择,这也算是一种极富正能量的正向思维选择吧。但我清晰地记得,在梦里,我可从没来奢望得到任何赏赐,即令只是一个像0那样,浑圆肿胀的馒头。

其实,人在梦里到底想达成什么?是梦见自己在一条遥远的公路上,永远自由地晃荡吗?还是梦见自己像一块漂木,随着激流漂向浩瀚无边的大海?抑或是梦见地球已经变得百孔千疮,大家还在不断制造垃圾,破坏生态平衡,愚昧无知地让病毒乘虚而入,只关心在意面簿推特里的点赞?地球委实已不再年少,经受不起贪婪自私的人,继续放任掠夺。在我的梦里,好像住着许多心仪崇敬的人,有作家、画家,也有音乐家和艺术家;一旦入梦,就总是渴望能和他们对话。比如,得知有“钢琴诗人”美誉的钢琴家傅聪,因感染冠病在英国不幸离世,唏嘘感叹之余,也很想告诉他,我年青时,除了赞叹他的琴艺精湛,也很欣赏另一位钢琴演奏家殷承宗。他著名的《黄河》钢琴协奏曲和我喜欢的西崎崇子执弓演奏的《梁祝》小提琴协奏曲,就收录在当年堪称经典的一张音乐光碟里,令人爱不释手。哦,两位出生中国的钢琴家,一个早年投奔英伦,一个后来移居美国,人生的旅路,真是难以逆料啊。

想着、想着,还忆起当年曾在大巴窑的第一家邻里戏院“光前戏院”(后来装修改名为中央戏院),看过一部尼克松总统访问中国的纪录片。后来尼克松因为水闸门事件,成为美国历史上首位因窃听阴谋的丑闻而被迫辞职的总统,他的一生可谓大起大落。可谁又会料到,如今的美国,又闯出一个目无法纪的特朗普,逼得垂垂老矣的后任总统拜登,怒不可遏地谴责那些以武力攻入白宫骚乱的暴民,让美国的民主蒙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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