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若芬:一看再看阮玲玉

图片取自《良友画报 》1935年第103期。
图片取自《良友画报 》1935年第1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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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善若水

阮玲玉,来不及活到衰老,崩坏的人生支点,让她在观众的印象里,总是无声,即使嘶喊控诉,也是被字幕代言。一看再看阮玲玉,因为听不见她。

去年的新加坡华语电影节闭幕片是关锦鹏导演,张曼玉主演的《阮玲玉》。今年,再看阮玲玉。奇迹似的,以为早已佚失的默片《恋爱与义务》,竟然在乌拉圭的李石曾遗物里发现举世孤本。台湾电影资料馆送往意大利修复,终而公诸于世。

《恋爱与义务》由卜万苍执导,阮玲玉和金焰主演,拍摄于1931年,联华影业公司出品。是朱石麟根据嫁到中国的波兰籍女作家华罗琛(露存)(Stephanie Horose, 1883-1970)的同名原著改编。《恋爱与义务》中文翻译版自1923年2月开始在《小说世界》第1卷第6期连载,故事叙述背离父母指定的婚姻与家庭,抛夫弃子女,与初恋情人私奔的女子杨乃凡的遭遇。

阮玲玉在片中分饰二角,演杨乃凡和杨乃凡与前夫所生的女儿黄冠英。乃凡的第二任丈夫李祖义去世之后,她做裁缝独力抚养与祖义所生的女儿李平儿。平儿长大成人,被富家子爱慕,乃凡担心自己的过往作为会阻碍平儿的幸福,便留下两封遗书自尽。平儿带着遗书去找母亲的前夫黄大任,被大任收留,与同母异父的兄长黄冠雄和姐姐冠英成为一家人。

剧情和导演的处理都耐人寻味。蔡元培在为小说《恋爱与义务》的序文里提到:“其宗旨则颇以自由恋爱在一种环境中,殆不免于痛苦;而以父母教育子女之义务为归宿。”导演用虚实迭起的运镜手法,让杨乃凡在李祖义的坟前思量未来,要回到前夫家?投靠娘家?或是干脆跳河?当恋爱缘尽,乃凡承担了作为母亲的义务;反衬她为了忠于爱情,失职于前夫和子女的前半生。

电影里最巧妙的,是阮玲玉饰演老年的乃凡为女儿量身制衣的一幕。我一看再看,找不出明显的“破绽”,导演用错景和借位,让两个角色在同一画面出现,乃凡接触久违的女儿的身体,但女儿已经认不出母亲。乃凡爱怜疼惜女儿,又得按捺情绪,拿捏掌控得恰如其分。

融合了舞台剧的夸张表演和好莱坞式的传情肢体动作,《恋爱与义务》的审美呈现和现代人有些落差,而且比我以前看过的阮玲玉电影《神女》《新女性》还“洋派”。淙淙的钢琴伴奏,场景的调度,无声的话语,配上中英文字解说,偶尔会有“中国人演西方戏”的误认。

符诗专教授在电影开演前说,不晓得这部电影以前有没有在新加坡上映过?

我也好奇,于是查了一番。1933年3月6日的《南洋商报》,一位署名“阿蒿”的作者,写了一篇名为《南洋女学生的伤心语》文章。文章说到3月1日的《南洋商报》副刊《狮声》里,有位“云娇女士”说:

自从看了《恋爱与义务》《野玫瑰》《桃花泣血记》数片后,在我脑海里便深深印上了一张金焰陛下的玉照……他太漂亮了,太可爱了!……最使人羡慕的是阮玲玉,而使人嫉妒的也是阮玲玉呢。你看她能毫无阻碍地伏在金焰的怀内,饮取爱的甜醇,她能自由自在地与金焰并肩携手于花前月下,这样的人生,真是值得骄傲哟!

“阿蒿”批评许多南洋女学生都像“云娇”“痴情”,“情愿书不要读,电影必定要去看的”。我想到:这热烈追星的女孩子,和现在的“哈韩族”没两样呢!何况,金焰本来就是出生于韩国首尔,后来入籍中国的“欧爸”呀!

新加坡不但上映过1931年版的《恋爱与义务》,1957年首都戏院还上映过1955年香港邵氏公司重拍的同名电影,由屠光启导演,石英、张扬主演。电影里,顾媚唱的《母亲你在何方》,听来令人鼻酸。多少母亲在做母亲之前,都是怀春少女,左右于“恋爱”和“义务”、“女性”和“母性”的天平,寻找人生的支点。

而阮玲玉,来不及活到衰老,崩坏的人生支点,让她在观众的印象里,总是无声,即使嘶喊控诉,也是被字幕代言。

一看再看阮玲玉,因为听不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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