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云:消失的波西米亚飞地

多伦多城中的这栋旧楼,是阿特伍德年轻时经常朗读诗歌的咖啡馆旧址。
多伦多城中的这栋旧楼,是阿特伍德年轻时经常朗读诗歌的咖啡馆旧址。

字体大小:

毁灭村庄终结最好时光的巨手何在?类似故事其实在很多地方发生和继续。

要真正体验一个地方,最好是住上一阵。游客和居民,旅游观光和在地生活,毕竟是两回事。

这次来多城前有个玩音乐的年轻人对我说:你又要去多伦多?我到那里演出过,那真是一个无聊的城市。

我大笑了几秒。20年代初,在多伦多星报做了大半年记者的海明威,不也狠狠咒骂过这地方的乏味刻板,然后一天也不愿多待地回到巴黎的流动飨宴去了。

不过如果你是我,一定会为我这趟短住的收获而快乐:不仅再次去了爱丽丝·门罗的家乡,找到她出生时的房子和作品中重要场景——父亲的银狐农场故地,而且,居然在被美剧《使女的故事》震撼不已的同时,寻访到原著作者、有“加拿大文学女王”之称的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年轻时在城中的活动踪迹。

8月末一个阳光烂漫的星期天中午,当我站在尼古拉斯街一栋毫不起眼的三层旧楼前,被告知这就是阿特伍德20岁左右时常前来念诗,而更年轻的鲍勃迪伦也曾光顾并展示作品的咖啡馆旧址,第一反应是懵了——什么?这里?

旧楼外墙的颜色被岁月剥落得难以形容,比较接近的说法是猪肝色吧。没来由地,想到张爱玲中学时在继母治下生活,为省钱只好拣继母嫁前的旧衣,一件黯红旧棉袍,碎牛肉颜色,穿着像浑身长了冻疮。

靠近房子底层张望了一下,诡异的情趣皮革店让人止步,皮衣皮带的金属感散发SM味道。站远一点看,楼上蒙尘的玻璃窗里灯光昏黄,像是哪家小公司的办公室。

物是人非的衰败并不影响我对这栋房子的景仰。追寻下去,我知道了这小咖啡馆有个美丽名字:波西米亚大使馆。有资料说咖啡馆1960年对外开放,主人名为唐·卡伦,是当时多伦多唯一定期举办诗歌朗读会的地方。热爱写作的阿特伍德进入多伦多大学后就活跃于学生刊物,大二起常到“波西米亚大使馆”朗读自己写的诗。这小咖啡馆也是加拿大一些最优秀作家、诗人“出道”之处,他们的才华最初在这里得到验证。

酒精管制严厉的多伦多,“波西米亚大使馆”像任何咖啡馆一样从未拥有酒牌,但这没有妨碍它的魅力。出入其间的演员、画家、文学和音乐爱好者带来迷人氛围;卡布奇诺的香气里,有人站起来朗读诗歌或背诵一些文字,有人弹着吉他或其他乐器。年轻时的阿特伍德也是一头利落短鬈发吗?当她克制着临场恐慌读出诗句时,可曾有人预见眼前这女生将成为加拿大最杰出著名的作家?那时的阿特伍德已显示出和大学同窗的差异:能在学术和文学创作两个世界自由穿梭。小咖啡馆也为她打开了生活圈子,她在这里结识了一些年轻诗人和作家。

由此出发继续追踪,向我迎面扑来的是一连串意外:尼古拉斯街7号的“波西米亚大使馆”,其实是曾经的多伦多艺术家飞地杰拉尔德村(Gerrard Village)的一部分;很长一段时期内人们称杰拉尔德为“多伦多的格林威治”,将之与纽约格林威治村相比。在多城,比起皇后西街、约克维尔这些波西米亚村庄中的任何一个,杰拉尔德的历史都要悠久得多。

杰拉尔德村位于伊丽莎白街和湾街之间的一个狭长地带,后来逐渐延伸到央街。上世纪20年代初,第一批艺术家和波西米亚人进驻这片19世纪砖砌排屋;据说海明威也曾晃荡于此,“七人画派”的哈里斯在村里画出了最早的作品。在老一辈记述里,20年代,它是“我们的贫民窟,我们的东区”;30年代,它是“我们的苏荷,我们的蒙帕纳斯。”到了50和60年代,它依然是“乡村”——“我要进城了,你需要买什么吗?”——这个“多伦多市中心的迷人岛屿”,奇妙地隔绝于喧嚣繁华。60年代的村里,充满了艺术家、设计师、书商、画商和诗人。60年代中期湾街以西大部分排屋被拆毁后,湾街以东,墙上涂抹着诗句的“村庄书店”成了最后地标。与杰拉尔德有关的多数人名对我都是陌生的,我只知道,除了阿特伍德,后来以《英国病人》跻身国际知名作家行列的迈克尔·翁达杰,也是这段清贫却欢乐的黄金时代见证人。

毁灭村庄终结最好时光的巨手何在?类似故事其实在很多地方发生和继续。眼前,办公楼、大酒店、公寓建筑的包围中,“飞地”仅剩的仍站立街边,但变身为SPA、韩食馆和快餐店的五栋尖顶小楼,像是杰拉尔德村的活化石。

我在马路对面向这几幢由灰色涂成糖果色的小楼望了一阵——已鲜为人知的艺术家飞地,消失的波西米亚,是这个夏秋在我心里摇曳的多伦多美景。

LIKE我们的官方脸书网页以获取更多新信息

热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