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雁冰:邪恶的艺术

德加的《凌辱》,完成于1869年。现存美国费城美术馆。(互联网)
德加的《凌辱》,完成于1869年。现存美国费城美术馆。(互联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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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肉生命喂饱的艺术,于是就那么赤裸裸、血淋淋地摆在世人面前。没有一笔妥协。也只有在这种时候,看的人才满足了,才甘愿了。

“艺术是邪恶的,你不能明媒正娶,必须对它施予暴力。”

这几句话竟然出自Edgar Degas(1834-1917)口中,那个画芭蕾舞女郎的法国印象派画家德加。

德加怎么向艺术施予暴力了?这个终身未娶,被人看作是患有严重“厌女症”的怪老头,笔下不都是优美伸展的女体吗?德加粉彩画中层层叠层层的色彩,除了美还是美啊,哪里有暴力倾向了?

说他是女性厌恶者,很多人都会不解。他不是一辈子都在画女人吗?一个讨厌女人的画家,干吗折磨自己一辈子都在画自己讨厌的东西和形象?有人说,你看,德加的女人,就是一种肉体的写生,和女人无关。你在这里头看不到男性艺术家的欲望。他对笔下女人的处理就像一个医生对肉身的检查一样,没有感觉,仅是人体器官而已。所以德加的女人,仅是被准确刻画的骨骼肌肉皮肤脂肪而已。

他可是19世纪最了不起的绘图家,如果单看绘图,是与达文西、米开朗基罗、伦勃朗、鲁本斯齐名的。专家说,他在纸上的每一划,都值得细细研究。

没有欲望的女体?我倒不这么认为。或许他的欲望没有像高更、马蒂斯的女体一样张扬,甚至没有像安格尔(Ingres)那样细致流淌,但是他终究还是留下了他的欲望。

看了《室内》或《凌辱》(The Rape),那幅他作于35岁的作品,你不得不重新认识德加。

那是一个女性的房间,一墙的碎花壁纸和房中央的碎花玻璃台灯都是女性的符号。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画面的右边,倚门而立。他背后门上的暗影让他显得更为高大,他一脸的络腮胡子,耳朵出奇的大,像一头猛兽,在门前阻止他的猎物离开。他的手插在裤兜里,灯光集中在他的胯间,是全身最亮的部分,让人清楚意识到他雄性的存在。

然后是那个衣冠不整,瑟缩在一个角落的女人,白色的睡袍从肩膀上褪下,靠着一张椅子似乎在啜泣。两人之间地上的白色衣物是什么?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那是一幅充满了欲望、危险和紧张气氛的图像。

德加画的是女人吗?还是艺术?他大可以把他口中的艺术变为女人,或把女人变为艺术,不是吗?

“女人是邪恶的,你不能明媒正娶,必须对她施予暴力。”

他不是没有过他欣赏的女性,为她们绘画了不少折扇扇面作品,赠予那个时代美丽的女画家、女歌唱家。但是他和女画家Berthe Morisot在宴会上讨论的是什么?出自所罗门箴言的“女人让正义荒凉”(Woman is the desolation of the righteous)。他的女性好友画家Mary Cassatt最后也受不了他的毒舌,不和他往来了。据说,德加就是一个很难相处,舌头很毒的男人。

德加死后,从他的画室里弄出来好多幅从未曝光的版画,画里都是一丝不挂的巴黎妓女。那些女人的姿态,一具具肉体在衣冠楚楚的男性面前搔首弄姿,让人几乎不忍卒睹。那是私底下的德加,不为他同一代人所知的德加。原来这个出身中上阶层的画家,有他这样的一面。

也幸亏有他这样的一面,如果德加只画甜美的芭蕾舞女郎,那未免就少了一点人性的赤裸裸了。

突然明白为什么德加和高更可以一直维持着他们的友情。高更从大溪地回到巴黎办画展,也是德加替他四处张罗。在德加眼里,行为惊世骇俗的高更所放纵追求的自由,画在画布上让所有人浏览的情欲,是他这个出身“高尚”的人做不到的吧。他应该很羡慕高更,可以那么坦然面对展现自己的欲望。

高更最后在大溪地附近的马克萨斯群岛生活,身边陪着十几岁的妻子。

他曾经写信给他的画家朋友Monfreid,说要回巴黎养病。他的朋友居然让他别回来了,说:你已经是传奇了。你在遥远的大溪地,在巴黎画坛的地位就锁定了。为了你的神话,你不能回来。

意思就是,你得死在大溪地。你的艺术不仅是由艺术来成就的,也必须赔上你的人生。

所以,艺术真的很邪恶。高更用自己的生命去喂养艺术,在这一点上,他和那个崇拜他的朋友梵高是一样的。

血肉生命喂饱的艺术,于是就那么赤裸裸、血淋淋地摆在世人面前。没有一笔妥协。也只有在这种时候,看的人才满足了,才甘愿了。因为看到最私密和真实的灵魂了。不管是观看高更还是德加或是梵高,都一样。

艺术,果然很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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