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若芬:城市之影

三藩市“城市之光”书店。(衣若芬攝)
三藩市“城市之光”书店。(衣若芬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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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离群索居”,他们离开原来的家庭和社会网络,进入了“另类”的环境,而且可能还是某种彼此保持距离的群聚。

在三藩市城市之光(City Lights)书店门口,一个流浪汉接过中年妇女给他的汉堡,大口嚼起来。地上的黑布袋里,有一杯速食店的饮料,他吸一口饮料,再大口吃汉堡。妇女和他说什么,他时而点头;时而满嘴食物,含糊回应。

纽约街边,流浪汉在垃圾桶旁地上捡起一根烟蒂。不知烟蒂熄灭了没有,他凑进嘴,使劲吸。

华盛顿DC,本来蹲着的深黄肤色青年人看见我,立即起身为我打开速食店的玻璃门,说:“你好!”乍听见他清晰的中文,我转过头看了他一下。“谢谢!”我用中文回答。买了奶昔和薯条,走另一道门出去,还有一个青年黑人替我拉门。“嗨!”,他向我打招呼。我也回声嗨,脑海里立刻浮现城市之光书店门口和纽约街边的景象——我是不是要回去店里买个汉堡给他们?

加州大学柏克利分校外街道躺的流浪汉,抱着他毛绒绒的大狗晒太阳。

他的脚旁横摆着一块纸板,写了“不要给我汉堡,给我钱买大麻”的文字。

东京新宿地铁站,一人一个纸箱或是厚纸皮,互不干扰地在地铁停驶后入住车站。香港和台湾的马路地下通道,也有这些“露宿者”“游民”“街友”,在城市的光鲜底下活着,用他们自己的方式,活着。

他们身上散发的汗馊味和屎尿臭气,让我不敢接近。为了避免尴尬,我经过他们时,总是目不斜视,快步通过。好像街头是他们理所当然的空间,我把自己占的空间“还”给他们。

每一个无处要归的人,都有各自的故事、理由和想法吧?自愿或被动,成为特殊的个体。所谓“离群索居”,他们离开原来的家庭和社会网络,进入了“另类”的环境,而且可能还是某种彼此保持距离的群聚。说他们是社会的底层边缘人,但有时他们栖身的地点,恰恰是繁华区域,在那里,有较多的资源和支持。他们不全是乞丐,可也接受捐助。

她掀起白色无袖紧身运动衫,露出怀孕至少五个月,圆滚如球的肚皮,突出的肚脐穿了一个金属环,双手捧着一个沉睡的婴儿,和她一样,在阳光下黑得闪亮的皮肤。她直直站立,张着大眼看过往人群。旁边盘腿坐在地面的男子,垂头支着下巴,像在假寐。男子的前面有一个超市的塑胶袋,里头有一些钱币和小额纸钞。

我停住步伐,看着她,她游移于路人的眼神聚焦在我的脸上。如果这是张时尚杂志的封面照片,或是新闻周刊的主题报道,她的模样,肯定能吸引读者。我猜她不到20岁,肤质紧实,个头娇巧,像是还没成长完熟的葡萄。细微稀疏,一球球如沙漠草丛的鬈发,头皮沁出汗。被婴儿遮住的胸部想必可观,故意袒露的肚皮下面是一条系了七彩绳头的深蓝色短裤。光裸的腿和赤脚像是从短裤里生长出来的枝干。

我伸手进背袋,先是触到手机,然后是钱包。我想问:给你钱,让我拍你的照片好吗?

她瞪视我,我的手指还在手机和钱包之间掏着。

我要先问她?还是匆匆扔一些钱,抢拍她的照片,然后快快逃开?

旁边那个男子,是她的伴侣吧?会不会起身追打我?我凭什么拿钱“买”她的样貌?这是不是某种视觉的强暴?

我对她,生出莫名的欲念。想拥有留存她形相的欲念。没有什么目的,只觉得,她用“我怀有一个生命”的强悍姿态宣告路人,不是博取同情,是勒索,是“你们应该救救我和我的孩子”的理直气壮。

然后,我们的对视引起了她的反感。她的眼神开始燃烧怒火,我继续盯着她的脸,瞟见那男子还在假寐,我更大胆环视她的肚皮。

你不是游民,你要不要说,这是我的行为艺术表演?一个知名的女星可以显摆她的裸体孕味,你可以吗?

能感到头顶一片乌云飘来,她好像要开口骂人。

我把手伸出背袋,看了她最后一眼。

城市许久没有下雨,这片乌云的投影,嗅到的是海水的咸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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