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若芬:岳飞的三种尴尬

杭州岳王庙岳飞像(衣若芬摄)。
杭州岳王庙岳飞像(衣若芬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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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飞的三种尴尬,是时代、历史、社会等价值观变化的结果。

1990年我第一次到访杭州的岳王庙,被岳飞墓前跪着的四个铁铸人像吓了一跳!

恶臭肮脏,远远就能闻到尿骚味。游客不但向他们吐痰、吐口水,还让小孩子在那边上小便。秦桧和他的妻子王氏、张俊、万俟卨,这四个被论定陷害忠良的千古罪人赤裸上身,双手背缚,长跪向岳飞忏悔。从明代以来被反复重铸了十二三次,参观岳王庙的人用行动唾弃他们,用污秽表达对他们的不耻。

后来再访岳王庙,四个铁铸人像干净多了。原来墙上有告示:“文明游览。请勿吐痰”。少了集体发泄怨气的举措,游客的确“文明”,也少了愤怒和激情。即使依然热闹喧哗,静态的目视让停留在此地的时间缩短,只顾着“到此一游”的摄影。

假使“羞辱”能够仪式化,能够成为加强民族意识和爱国主义的象征,岳王坟前的围攻仪式巩固了岳飞的冤屈和后人为他平反的义行。当仪式被削弱或制止,如果没有替代方案,没有符合“文明”的条件设置,继而兴起的理智观念,便提醒人们重新思考该不该藉由污染景区环境,来张扬自己的道德情绪。

这是岳飞的第一种尴尬。“参拜”“缅怀”变成“游览”“观赏”。是要靠世俗的脏污来维护神圣的清白吗?

岳飞的第二种尴尬,是争论不休的《满江红·写怀》词真伪问题。

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这阕词在宋元时期默默无闻,到了明代却大放异彩。先是明代宗景泰六年(1455)汤阴典教袁纯编《精忠录》时,收录了《满江红》。在袁纯之前,吴讷(1372-1457)编《褒忠录》已经记载了岳飞事迹。其后明孝宗弘治十四年(1501)前后,浙江提学副使赵宽将《满江红》书写刻石,立于杭州的岳王庙,逐渐广为人知。

明清时代的许多词选本都收录了岳飞的《满江红》,一些词人依调附和,推动了这阕词的影响力。即使是满清朝廷,也盛赞岳飞“精忠报国”的精神。到了20世纪,语文教科书和歌曲编唱,使得这阕词成为所有学生都能琅琅上口的作品。

有学者统计,宋词之中最令人印象深刻,所谓“宋词百大”,或是排行榜前几名的作品,领先的是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其次就是岳飞的《满江红》。

由于作品出现晚于岳飞在世300余年,余嘉锡在1958年出版的《四库提要辩证》中便质疑,认为是明代人假托岳飞而写,得到夏承焘的支持。将近60年,认可和存疑的学者们仍然各执己见。

既然可能是伪作,我们还要学吗?何况,那“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词句,是不是会“伤害兄弟民族的感情”?据闻,从1996年起,大陆的中学课本删除了《满江红》,排名“宋词百大”亚军的地位会不会动摇呢?这是岳飞的第三种尴尬。

21世纪初,新加坡也掀起讨论岳飞的热情,一方面是辩论作品真伪;另一方面也牵涉“爱国”还是“愚忠”的问题。就像意大利史学家克罗齐(Benedetto Croce, 1866-1952)认为的:“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关键在于我们怎么理解诠释。时(事)过境迁,对于同一史事或作品的意涵便有不同的看法。

岳飞的三种尴尬,是时代、历史、社会等价值观变化的结果。不必向秦桧那些塑像吐口水,不如再瞻望一次岳飞的英姿,想一想是否还有不变的信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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