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维介:南腔北调

七洲四洋接种而成的英语,音调硬是无法统一,放任地在山水之间各自发酵出本土特色。(iStock图)
七洲四洋接种而成的英语,音调硬是无法统一,放任地在山水之间各自发酵出本土特色。(iStock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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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腔北调开拓了包容的心胸,输送了“世界并非只有你”的意识,这是时代的馈赠。

我上大一时,南大中文学会办讲座,邀请从台湾前来客座一年的目录学专家屈万里教授公开演讲,学会安排雪瑜学姐与我负责记录,把材料整理成文发表在学会期刊上。一场演讲下来,我适应不了教授的口音,只拾得若干零星语汇,根本帮不上忙。山东口音没难倒学姐,她施施然完成任务。我经受此冲击,从此更留心五湖四海的口音,发现世界真是既大且美。

我成长的南洋环境,街市村落布满了各种中国东南的方言,闽、潮、粤、客、琼等语言在这热带小岛上自在流通,学堂里还可听见江、浙、鲁、豫等遥远一些的方音。多元的方言环境,练就了那代人说讲多种方言,以及辨识多彩方音的能力。南腔北调开拓了包容的心胸,输送了“世界并非只有你”的意识,这是时代的馈赠。

60年代童子在学堂遇到的老师,不乏南腔北调的口音。他们从神州买舟南下,上岸后又分流到新马城乡的华校春风化雨,音跨五湖四海,所奏出的语言乐章,今日学子很难感知一二。

略有历史长度的学校,这一类普通话不普通的老师多一些。要把握他们的口音,必须经历一段转折过程,初次遇上,仿佛鸭子闻雷。即便如此,却不见有学生鄙夷老师的学问。听中正与华中的老华校刨往事,翘拇指赞美陈宗良与赵满源老师的学问,才不在乎他们的华语是否字正腔圆。我中四时上卢涛老师的历史课,不但要加紧跟进他的语速,还得下功夫理顺海南话与普通话发音的对比差异,才能进入他的境界,才能意识到他口里蹦出的“nam bak xiao”是“南北朝”;“周素俗三害”是“周处除三害”;“弟乓上不鸡奇”是“地方上不支持”……同学们洗耳恭听个把来月,听力便渐入佳境,对先生的学问,敬意油然起自心湖。上画家陈文希老师的美术课,响亮又鼻音浓重的潮音华语,“这条巷那条巷”(这条线那条线)“ze biang dao na biang”还真让人心舒意畅。

80年代有一名华校理科教员临退休前被调往邻里中学,他的北方口音无法被新一代学子谅解,投诉不断,只好黯然退场。而今南腔北调不再,一鸡一鸭一公一母也能沟通,你问以海南话,他答以安溪方言的岁月不复返。时代的口味越来越单一,交替时刻,奏出了一阕挽歌。

南腔北调有它的好,“听不懂”是暂时的,不必来气。人类从混沌初开,经历千磨百难,逐渐搓揉出一颗求同存异的包容心。英语帝国在女王英语的主干下全球开枝散叶,在各大陆海岛收拢了说讲英语的亿万门徒,但七洲四洋接种而成的英语,音调硬是无法统一,放任地在山水之间各自发酵出本土特色。新加坡英语、印度英语或肯尼亚等英共和联邦的英语,都有各自的语言性格,奇葩式的音调让所在地以外的英语人士初听眼冒金星。当澳大利亚和新西兰部队还在新加坡驻防的年头,我们也无法易如反掌地理解这些“五眼联盟”旗下白种英语系国家的阿兵哥英语。语言就是如此奇妙,英格兰人嫌苏格兰人的地方英语欠缺档次。在交通不发达的年代,一条沟壑的两岸,一列青山的背面,都能让原本无差异的语言变得明显有别。

听不懂别人的英语很正常,但这些年也有人闹过情绪,学府里的初生之犊投诉听不懂印度籍、中国籍讲师的英语,甚至觉得他们的文句不知所云。不自觉地根据音调断定某人的语文水平,是常见的认知盲点。音调无损于语言内容的高度。毛泽东等老革命的地方腔普通话并不普通,但你否定不了他仰之弥高的内容。瑕不掩瑜啊,腔调是文化蒜泥,粘上了就附在鼻腔里,不易散失,一如贺知章“乡音无改鬓毛衰”的千年慨叹,至今并没有走样。

语音只是语言的外壳,发音走调原因多,发音器官结构异常是其一。比如舌短,是天生的发音短板,就如幼儿口腔结构发育未全,也无法准确把握发音,把“喝水”说成“喝鬼”,是幼儿园阶段的笑料。不少党国要人也有口腔结构问题,说话让人听着吃力。伦敦乞丐的英语都悦耳,并不等于都有深度内容;华语说得字正腔圆,常被人第一时间点赞,其实发音之外,他的语言文采说不上好。社会巨轮将不断前进,南腔北调必然持续展现韧度,因为那是一种生命的姿态,它自会活出自己的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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