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维介:寄宿

槟城市区小巷中的这款老脚踏车,是当年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工具。(作者提供)
槟城市区小巷中的这款老脚踏车,是当年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工具。(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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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受电影与文学铺陈的氛围感染,我感觉“寄宿”是个带着消极元素的词语,犹如屏幕中出现火车,汽笛鸣响,车站里的眼神逐渐向田野拉远,离绪不免爬上心头那样。

1970年4月南洋大学开课前几天,我领了工字形男生宿舍的钥匙,开始为如何把衣物行装从住家运往宿舍而小小犯愁。家离校园其实只有两三公里,原本打算搭一两趟公车就可解决问题,后来因周末二伯父从工厂回来过夜,当下打起他那台大号脚踏车的主意——那辆陈旧铁马,是他为裕廊工业区工厂餐厅采购食材的运载工具。脚踏车后架上的大竹箩筐,是父亲花了几个休息日编成的。从砍竹、削竹、剖竹、片竹篾到编织,他都不假手于人。父亲说自编的竹箩筐才结实耐用,一点不假。它架在脚踏车后虽嫌大些,但雨淋日晒了五六年都不显老态,我想自己的那点简便行装,应该填不满那个直径3英尺左右的大箩筐。主意打定,那个黄昏就上路了。衣物用具、书籍枕被之外,加一卷单人床软席子,居然还装满一箩筐,便像卖菜哥晨早赶赴巴刹似的骑车颠簸出村口,直奔马路,凉风扑脸,释放了解决问题的畅意。

抵达校园时,天色暗了,假期的工字形宿舍一片死寂。卸下物件,忙着整理之际,一名看似校工的和善男子亮相了,他手执一张单人床型号的床板,问我可需要它?一张一块钱。我买下,摆上床,再把席子铺上。大叔说床板是旧生搬离时留下的,他收集了廉价卖给菜鸟。

这张在宿舍流转多年的床板,让我想起大学生活的小片段。当年南大的一些同学,考后会不吝把用过的笔记传给后人。我大二大三好几门功课的笔记,都从个别学长手中取得,有些到手的笔记已经辗转多年,不知施主何人。毕业若干年后,某天有学弟上门,还我哲学史笔记,我小小错愕,不记得曾有这等流逝无痕的生活细节。个把月后,学弟坠楼身亡的噩耗传来,让人懵。潦倒啊,那歧视指数偏高、人浮于事的年头。

在一段长时间里,也许受电影与文学铺陈的氛围感染,我感觉“寄宿”是个带着消极元素的词语,犹如屏幕中出现火车,汽笛鸣响,车站里的眼神逐渐向田野拉远,离绪不免爬上心头那样。我的阅读经历里,寄宿总有依附、寄存、托付的意味,仿佛人脱离了母体,即便是暂时的托身,终究是离人一个,于是“寄人篱下”的本事都在歧视的人性缝隙里展开。传奇故事里的书生上京应考,苦旅中寄身破庙,不也都引出回肠百转的情节?

大学时入住宿舍,两人共一室,又两室共用卫浴空间,这是个新鲜的经验。四人相处,八字相吸相斥,可引爆车载斗量的正负情绪,一切都看造化。宿舍生活展示了人性的千姿百态,美与丑,鄙夷与包容,简朴与奢侈,错综交织,烹调出来一锅热腾腾的人性大杂烩。早餐一杯开水一片白面包的大一生活结束之后,我决定退宿,当个走读生,天天捧着书本到车站候车,很快便感受到没有宿舍带来的不便与失落。课与课之间,有时不相连接,时间支离破碎,不易支配。要是课后留校搞点活动,或与诸友吹牛侃大山,心里老挂着最后一班车,不寄宿让我有了漂游无定点的感觉。后来损友怂恿我留宿,但我家中没电话,彻夜不归会让父母忧心,便断了借宿的念头。之后,还是决心向家里打预防针告白:倘若活动多了,会到同学的宿舍打游击,别瞎操心。自此以后,违规寄宿的欲念忍不住越来越强烈。

某夜,高我一班的好友建议,何不买一张帆布床到他们的“醉生斋”挂单?我买了可折收的绿色帆布床,如鱼得水,重拾了多元的校园生活,许多熟悉的镜头重现:有在学生楼山坡学狼嗥鬼叫吓唬人的恶作剧;有长假在宿舍里违规煮粥的快意;有半夜在八角亭谈天说地被倾盆大雨久困的狼狈经历;有从语言中心下课路经南大湖打赌下水游泳的任性;有为学会改选斗得你死我活的挑灯夜战……个把月后,我获得一笔资助,重新申请宿舍获批,同房是生活高度自律的商学院同学。他要求我同意把两张书桌反向并排,形成天然的一堵墙,留下一尺余宽的缺口作为通往厕所与大门的过道。从此,他作息规律,早睡早起,彼此鲜有交谈,我们君子友好,度过一年有余,我的毕业考还没结束,他已先考完打道回去州府,至今47年不曾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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