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文阁虽然不是学校,却是早期华社开始重视文教的起步,可说是移民族群“文化觉醒”或“文艺复兴”的开始地点,具有更大的时代意义。


缤纷史探



萃英书院,1854年由陈金声领导创办于厦门街,公认为新加坡最早创办的华文学校(义塾)。


书院创办前五年,1849年陈金声还在邻近的天福宫西侧,领导倡建一座崇文阁(1852年落成,为萃英书院开办的前两年)。


1972年,本地文史研究者之一的陈育崧,据《兴建崇文阁碑记》上的“其翼然在下者所以为师生讲受也”一语,解读为学塾的师生学习,在《南洋商报》副刊发表《新加坡第一间华文学校的发现》一文,声称“发现了比萃英书院更早设立的学校,……把新加坡华文教育史的上限提早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陈育崧的文章虽仅是对碑文作简单的字面解读,未有全面深入的学术考证,影响却很大,使得崇文阁为本地最早华文学校之说,流传多年。


29年后,学者庄钦永于2001年在《南大学人》论文集上发表《新加坡崇文阁非学校考辨》,从学术角度,论析崇文阁并非一所学校。


庄钦永指出,崇文阁为空间狭小的塔楼建筑,空间并不如萃英书院适合开班讲学;阁内两方碑记立置时间,比萃英书院迟六年,却都完全未提及崇文阁与学塾教育有关;另一方面,同样由陈金声创办的萃英书院,在其创办碑记中,也只字未提他在两年前才领导建成的崇文阁是一所书塾。


特别是据当年《叻报》(1891.02.25)报道,称:“叻中华人极多……而书塾之设,则惟闽人有之,……闽之义塾,名曰萃英”。这则报道清楚说明在萃英书院之前,无论闽人或其他华人方言群,都没有像它一样性质的“义塾”。


此外,在《陈金声遗嘱》中,特别列明部分遗产捐给萃英书院及新加坡书院两所学校,没有捐给崇文阁,亦显示他知道后者并非是一所学校。


开埠早期的本地学堂


庄钦永亦曾亲赴英美,查阅伦敦大学与哈佛大学图书馆庋藏的大量原始档案,撰写《1819-1844年新加坡的华文学堂》一文,发现在新加坡开埠初期的25年里,来自英美的伦敦会(London Missionary Society)及美部会(American Board of Commissioners For Foreign Missions)两个教会的宣教士,曾在本地开设过多所学堂。如伦敦会于1819年-1832年之间先后开办过四所华文(方言)义塾,并于1835年在新加坡义塾学院设立中文部,但全部随伦敦会于1844年撤离而停办。


美部会也在1834年-1843年之间,在本地设立过粤语学堂及中英双语寄宿学校,也都在1842年随美部会撤出新加坡全部停办。宋旺相《新加坡华人百年史》所载1829年汤生牧师称本地有三所闽粤人所办的私塾之说,其实均为伦敦会所办的方言学堂。


虽然这些西方教会所办的中文(或双语)方言学堂,时间比萃英书院还早,但其创办目的是为了培养传道人,课程重视基督教教材,更不准学生在校园内有违反基督教信仰的言行(均见庄氏论文),与当时重视传统的华人社会格格不入,招生反应及学生素质均欠佳,故存在不久就先后停办,影响有限,其性质亦可谓为教会组织的“私塾”。


萃英书院则以传统中文蒙学书籍教学,创立碑文则明言其创办目的是“欲以造就诸俊秀,无论贫富家子弟咸使之入学”,说明它是一所超越封闭式的传统私塾,为直接面向大众的平民学童教育机构,并获得华人社会认同,足足维持100年,至1954年才并入福建会馆所主办的校群。


因此,无论创办时间、性质、发展和影响,萃英书院名副其实都是新加坡华人最早创办的一所华文学校。


崇文阁的时代意义


虽然崇文阁并非学校,但这所比萃英书院还早五年建置的建筑,对本地文教的发展,依然具有重要的划时代意义。


首先,崇文阁建筑费用高达9100元,等于规模宏大的天福宫建筑费用的三分一,说明捐建者对它的重视。


更重要的是捐款支持兴建者,有闽帮(如大董事陈金钟,副董事洪俊成,黄崇山)、潮帮(如义安公司前身义安郡大董事佘有进)、客帮(如应和会馆创办人刘润德);还有会员包含闽潮粤客琼五大方言群的义兴公司(如义兴大阿哥黄秋水及大总理阮锡禧)等各方言群领导人,及许多商号与船主,说明当年倡议兴建崇文阁,获得超方言帮群与社会各界的广泛支持。


在时间上,这是目前本地发现的第一个跨帮群的社会组织,远早于具有同样性质的同济医院和中华总商会。


在早年华人方言帮群分立的时代,各帮领袖能够跨越帮群观念,耗费巨资,合作兴建一座建筑,必然有其特别重大的意义。


碑文内容的解读


《兴建崇文阁碑记》上有一段重要文字,说明它的功能。


碑文称:“(该阁)其巍然在上者所以崇祀梓潼帝君也,其翼然在下者所以为师生讲受也。侧为小亭,以备焚化字纸。每岁仲春,济济多士,齐明盛服以承祭祀,祭毕并送文灰而赴于江,因颜之曰崇文阁。”


这段文字,透露三项重要讯息:


一是崇文阁楼上专门祭祀梓潼帝君,楼下是“师生讲受”的场所;


二是阁楼旁设有专供焚化字纸的敬字亭;


三是每年春节过后,华社领袖们都会在这里隆重举行祭祀仪式,并将敬字亭焚化的字纸灰烬送往大海。


庄钦永据此认为崇文阁是晚清时期中国民间流行的“敬惜字纸信仰的传播站”,故所谓“师生讲受”是指“道教敬惜字纸信仰的讲授”。但就字面解释,也可以是指各式传道说理的泛称。


值得注意的是,梓潼帝君即文昌帝君,为主宰教育的道教神明;焚化字纸仪式则与文昌信仰密切相关,为文昌信仰的重要形式,也是传统民间表达敬重文化教育的信俗;各方人士齐集一堂的常年春祭,则显示华社对它的重视。


这一切信息的含义,就是当年华社各方言群,藉兴建崇文阁,集体表达对文化教育的重视与推崇。


这一点,置诸当年的时空环境,更能显现其特别的人文历史意义。


早年华人移民南来,均为谋求生计,故早期纷纷建立的大量庙宇,所供奉者均为祈求护佑平安的各式“生活”神明。


崇文阁则只专门奉祀梓潼帝君(文昌帝君),并由本地各大方言族群领袖合力兴建,是本地第一座规模最大的文昌神专祀场所,在那个时代里,实属难得。


虽然崇文阁仍属于天福宫建筑群之一,但各帮群耗费巨资特别建阁专祀,可见各社群对其独特地位的重视。


在中国传统文化里,文昌神是主宰文化教育的“文教之神”;本地早期移民由奉祀各式“生活”之神,进而再特别专祀“文教”之神,可说代表南来谋生的早期移民在不同发展时段的两种精神诉求,这正是传统儒家“行有余力,则以学文”观念在海外华人社会一个最具体的表现。


新加坡华社族群,在新加坡开埠30年后,首次合力兴建崇文阁;随后领导建阁的陈金声就创办萃英书院,其他各式华社创办的书院学堂,亦随之相继出现,掀开本地华社教育史波澜壮阔的新时代,正如《重修崇文阁碑记》所言的“信乎斯文崇而人才辈出矣。”


因此,崇文阁的出现,不但表达早年华人移民由谋生转向“崇文”的精神追求,更是本地文教发展史上一个具体明确的文化坐标,相比于一所书塾,无疑具有更重要的人文意义。


宣讲圣谕与公民教育


萃英书院创办后,经过29年,崇文阁又有新的文教任务——就是1881年(光绪七年)在这里设立的乐善社宣讲圣谕局。


所谓“宣讲圣谕”,是清代特殊的“公民道德教育”体制,源自明太祖亲撰的《圣谕六言》,康熙皇帝扩大颁发《圣谕十六条》,雍正更颁发《圣谕广训》,逐条详细解释,还规定全国各地须设立“讲约之所”,每月二次集合士人宣读并讲解“圣谕”,指导教育民众向善。


这些圣谕的内容,主要为孝敬父母、遵纪守法、讲求诚信、邻里和睦、道德礼仪等各个方面,相当于官方的公民道德教育。


据当年《天南新报》(1902.03.04)报道,乐善社是由“南洋新加坡福建会馆秉办,……商捐商办”,并称“乐善社为南洋倡兴圣教之始,……特开南洋风气之先,继则粤籍之同善社,以及麻六甲、槟榔屿、仰光、日里等埠,闻风兴起,先后举行,……自是以来,风俗为之一变,耳目为之一新……”


虽然该报立场亲清朝廷(先保皇后维新),对“宣讲圣谕”的功能或有渲染,但在崇文阁开始的这项活动,当年曾对东南亚各地产生过影响,确是事实。


该组织与活动还获得当时清朝驻新加坡领事官左秉隆的支持,经常出席宣讲活动,表示清朝官方的正式认可。


据上述《天南新报》同日刊登的《乐善社公启》记录,宣讲活动的惯例是“在天福宫恭设龙牌香案,宣讲圣谕,以维风化”。


但据《星报》(1895.02.15)刊《乐善社征信录》载“自光绪辛巳年在崇文阁倡设,宣讲圣谕……”,及2010年福建会馆《南海明珠天福宫》一书编辑团队新发现的旧照片,显示崇文阁门口悬有“乐善社宣讲圣谕局公寓”的招牌,说明该组织就设于崇文阁。


虽然这类传统封建王朝的“公民道德教育”形式,有其时代局限,但它讲授的“圣谕”内容,确为华族主要传统价值观,在当年教育尚未普遍的时代,这样的宣讲活动,对于华族文化与传统价值观在民间的维护与传承,还是具有其影响与功能。


由推崇教育(文昌神祭祀),到推动教化(宣讲圣谕),崇文阁先后具有的两大社会功能,在本地华族教育与文化发展史上,应该是值得注意和肯定的。


因此,虽然崇文阁不是学校,不能“把新加坡华文教育史的上限提早”,但却是早期华社开始重视文教的起步,可说是移民族群“文化觉醒”或“文艺复兴”的开始地点,具有更大的时代意义。